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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月亮

2022-10-23  本文已影响0人  山东宇哥

郑重声明: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血月亮

题记:传说看见血色月亮的人,不久即将离世。

01

我是在后半夜醒来的,睁眼看见那轮又圆又大的月亮挂在窗户上。月亮不亮,有晕,颜色血红,有点诡异又有点狰狞。我隔着窗户看它,它却穿窗而入,把我裹进浓浓的血腥中。我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侧了侧头,看见了亓强。他背对着我躺在床的另一侧,喉咙里发出长短不一的呼噜声。

我刚才杀了亓强,在明月高悬的梦里。亓强死了,却没有尸体,只有暗红色的血汩汩流淌。我细心研究血流的趋势和走向,像小时候下雨踩进水坑里一样,兴奋地抬脚踩进血泊里。沿着血流的方向前行,身后留下一排并不齐整的脚印。脚印也是红色的,深深浅浅地伸向远方。远方多远我不知道,想到今后生命里再也没有亓强了,就很高兴。

但是亓强还活着。我的梦,已经醒了。

亓强佝偻着身子睡得很香,从后脑勺到脚后跟,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防御姿势。他呼噜声很大,吵得人烦闷。我浑身痛,怎么也睡不着,思绪在现实和梦境中切换,有点混乱。忽然想起亓强放在床头那盒烟,伸手去摸。烟盒有点瘪,还剩下两颗。我捏住烟盒蹑手蹑脚下了床,忍着疼痛挪去了阳台。

月亮很远,还在天上。擦着打火机点燃香烟,我浅浅吸了一口。劣质烟很辣也很呛,气管和肺里一阵刀刮样难受。我没有停,烟雾融入深邃的夜空,很快便没了踪影。亓强似乎醒了,说了一句“有病!”转身又睡了过去。也许是感觉我不在他旁边,身体不再紧绷,四仰八叉地,很放松。

两支烟吸完,头晕和恶心一起袭来,肚子也开始疼。我浑身冰凉:这感觉太熟悉了,一年前我有过一模一样的经历。我们这里有种说法,说看见血色月亮的人,很快就会离世。我见了两次血月亮,第一次是一年前,第二次就是今天。一年前我没死,那说法应该应验在今晚。

02

一年前我十八岁,父母双全,有哥哥也有姐姐。姐姐结婚了,就在本村。哥哥相过几个对象,都没成。不是哥哥个人条件不好,而是因为穷。十万块垫底的彩礼对我们家来说,难以承受。婚事一拖再拖,哥哥越来越沉默,父母也越来越难过。但是我却没有多大感觉。日子于我而言如云似烟,又飘渺又美好,因为我有张振山。

张振山是我的邻居,我们好了两年了。他说等我长大了就娶我过门,我就在云烟一般的日子里等着。等着张振山给我蒙上红盖头,穿上红嫁衣,抱着我绕过院墙,跨过火盆,走进我们的新房,我和他并排坐在铺满花生、桂圆、大枣和瓜子的炕上。这个场景我在心里构想了很多遍,每次都能羞红了脸,心里却很高兴。我还偷偷问过张振山,结婚后你想要几个孩子,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张振山说一儿一女就行,儿子像他,英俊挺拔;女儿像我,温柔漂亮。

但是云烟很快散去了,露出来的现实世界,窒息、冰冷,还血腥。

十八岁那年秋天的一个清晨,我还在梦中,一阵喧天的锣鼓把我震醒。眼睛还没睁开,门外又是一阵鞭炮齐鸣。

鞭炮的间隙里我听到父亲呼喝:“都日上三竿了还不起床,丢人现眼!”我睁眼看见母亲正给父亲使眼色,父亲恨声道:“别给我挤眉弄眼的,都是你教出来不孝的女子,十七大八了还不找对象,你想把她养得和你妹妹一样吗?”说完摔门而去。

母亲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姨,十八年前就去世了,死在村头那口深井里。关于小姨的死,众说纷纭:有人说小姨是被一个货郎推到井里淹死的;有人说小姨看见了天上的血月亮,遭了诅咒死的;还有人说小姨未婚生子,没脸活了,自己跳井自杀的。关于小姨的死,父亲和母亲讳莫如深,从来不许我们问。

我知道那件事还是西边的邻居张婶说的。那年我十岁,去找张婶的儿子张振山玩。张婶端详我半天突然说,你和你小姨太像了!她要活着也才二十八岁,那么机灵的姑娘居然被一个走村串户的货郎骗了,可怜这个孩子了。

我回家追问母亲有关小姨的事儿,母亲突然恼羞成怒,非常生气地告诉我,以后不许提这事,也不许再去张振山家。

那天母亲听了父亲的话,无奈地摇摇头,很罕见地柔声对我说:“妮儿,西邻的振山今天结婚。邻里邻居的,我们应该去帮帮忙。就算什么也不干,也要代表婆家人在门口迎迎亲。”母亲还絮絮叨叨地说,那新娘子长得很好看,家里很有钱。不要彩礼,还从娘家带来十万块。老张家捡到宝了,你哥要是能碰见这样的女孩就好了。母亲一边说,一边啧啧啧地赞叹。

‘西邻的振山今天结婚’这句话一下子把我震懵了,已经准备起床的我脑袋一懵又颓然躺下。看着母亲的一张一合的嘴,觉得她遥远,但是她说的话,却一字不落地都传入我的耳中。

我们这里冬天非常冷,绕村而过的那条河面上总会结很厚的冰。小时候,我和哥哥姐姐经常在河上凿冰取鱼。冰层很厚,冰窟窿被攒开的瞬间,冰下的鱼都争先恐后往出窜。窜到空中,落到冰面上,啪啪直蹦。攒冰取鱼,不用渔网也不用鱼钩,只需一个鱼篓盛鱼,足矣。

有一年我和哥哥姐姐去攒鱼,攒了老大一冰窟窿,也才收获三五条。我们很失望,拾掇东西准备回去。突然从冰窟窿里跃起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鱼。冰窟窿太大了,窜出来的鱼没有落到冰面上,而是直直落向水里。我急了,扔下鱼篓扑了过去,鱼没抓到,我却掉进了冰窟窿里。

寒冷瞬间穿透全身,我拼命呼喊也拼命挣扎,但是越挣扎越寒冷,水很快就把衣服浸湿了,手和脚开始不听使唤。站在冰面上的哥姐转身愕然看着我,既不施救也不喊人。我绝望地看他们一眼,不再扑腾,任凭身体往下沉。刺骨的冷水很快没过我的上半身、没过脖子和嘴巴,当河水沿着鼻尖继续上升的时候,我彻底绝望了。我闭上了眼睛,心里一片黑暗。

我当然没有死,是路过的西邻张振山救了我。他们把我送回家的时候,我已经没了知觉。就是从那时起,濒死的绝望如影随形,时不时冒出来,把呼吸困难,浑身冰凉的感觉让我再重温一遍。而西邻的张振山却像暗夜里的一道光,给了我生的希望,让我甘愿一路追随,希望跟他走出一个温暖且明亮的世界。

母亲说‘西邻的振山结婚’这句话是时候,那道光迅速消退,绝望和窒息再一次侵占了我所有的情绪,濒死的感觉又来了。我下意识地抚摸被窝里微凸的小腹,房间里似乎没有了空气,我憋得要死。但是母亲却掀开被子,把我从被窝里薅了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该干嘛,只听着母亲的呼喝洗脸、刷牙。母亲拿出一件红色外衣,耐心地帮我穿上。那是我和张振山约会时经常穿的那件。母亲难得认真地给我盘头发、扑了粉,还涂了红嘴唇。打扮完了,母亲似乎很满意,拉着我去照镜子。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白得没有血色,衣服红得没有杂色,仿佛脸上的血色都融进了衣服里。

“振山的新娘子,有我美吗?”我问自己,也问母亲。

母亲推搡我两把,骂一句“撒什么癔症?”然后愤愤地塞我手里两把五谷杂粮,让我去门口迎亲。我转身回仓房,从角落里抓了两把煨了老鼠药的玉米,打算趁新娘子下轿进门的时候全招呼到她的脸上。

家乡的风俗,结婚当天新娘进婆家门应该由伴娘护着。两进深的院落,进第一道门就可以用五谷杂粮打她了。

我被母亲安排在院门口,一群人中只有我穿得那么鲜艳,很惹眼。我抿着嘴、攒着全身的力气,一心想把振山的新娘子打得狼狈逃窜。可惜那把玉米没在新娘子身上派上用场,全部留给了我自己。原来护着新娘的不是伴娘,而是我心心念念的新郎,张振山。

张振山双手抱着新娘子跨进院门,抬眼看见我站在门里,皱了一下眉头,下意识地搂紧新娘子。新娘子妆容精致、满面娇羞,她搂着张振山的脖子,头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大红喜袍在她身上非常合体。

“等你长大了我就娶你”,两年前张振山信誓旦旦对我这样说。我说你要是说话不算数,我就死给你看。张振山看我半天说,咬人的狗从来不叫,想死的人也压根不说。我用拳头打他,他捉住我的手说,傻丫头,等着我娶你吧!

如今我十八了,长大了,他却偷偷地结了婚,娶的不是我。原来那些誓言他只是说说而已,我却认了真,两年里天天记着。

人们簇拥着张振山和新娘子进了新房,里面传出高高低低的欢笑声。其中就有我的母亲和哥哥姐姐的声音。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张振山家的芦花鸡,芦花鸡咯咯叫着,快乐地满地找吃的。

所有人都很快乐,包括这只鸡,除了我。我把芦花鸡赶到我家的院子里,用手心里的玉米喂它,芦花鸡很配合,吃得干干净净的。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它,吃饱了玉米的芦花鸡很快就满院子扑棱,没头没脑地。不一会儿就死了。

原来活着和死了不过丢一把玉米的距离。

我往灶塘里添了很多柴,烧了一大锅水。烫了鸡拔了毛扔了内脏,乱刀剁了鸡肉,把肉全部放锅里炖了,鸡肉很快就熟了。父母哥姐在张振山家吃席,我自己在家吃鸡。

父亲中途从张振山家回来一次,隔着窗户看见我吃得努力,恨恨地说你是饿死鬼托生的吗,没个吃相,怪不得张振山看不上你。然后拿了东西又走了。

我不饿,吃的欲望却非常强烈。一只鸡被我吃掉半个,余下半个给了张振山家的黑狗。之后我穿着那件大红色的衣服躺在高粱垛上,静静地等着。高粱垛是张振山家的,位置正对着婚房。暮色四合的时候,我想我可能快死了。胃里翻江倒海一样,恶心想吐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张振山家灯火通明,说笑声不断,父母和哥姐的声音也掺杂在里面。听得出来,他们真心替张振山高兴。宾客都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母亲又给新娘子做了子孙面,预祝新郎新娘多子多孙、多福多寿。

子孙面炝锅的葱花味蔓延到院子里,飘到高粱垛上,想吐的感觉让我更加难受,我祈求死神快点降临,免得受这些折磨。结果死神没来,吃进去的鸡肉全被我吐了,连带着五脏六腑似乎都吐空了。明月初升,张振山家人来人往,却没人看见蜷缩在高粱垛下哀鸣的黑狗和高粱垛上等死的我。

那两把淬了老鼠药的玉米粒,最先应验在了黑狗的身上。它应该是死不瞑目吧,感觉它那双眼睛是睁着的,无语望着天空。

这条狗曾经为我和振山把门望风,让我俩安心在他家炕上颠鸾倒凤。如今我俩相伴在月光下,不知算不算患难与共。月亮从东方升起,撒下一片清凉的光,照在我俩身上,凄凉也神圣。我的小腹开始疼痛,一阵紧似一阵,死去活来的。

父母和哥姐终于从张振山家出来了。他们绕过高粱垛,回到我们自己的家。他们在灯火通明的屋里谈论今天婚礼上的趣闻,有说有笑地很开心。好像结婚的是不是张振山,而是我们自己的家人。快睡觉了他们终于发现我没在,母亲让父亲出去找找,父亲说,那么大的人了,还能死了不成。要是真死了,也就静心了。

母亲好像叹了一口气,似乎还说了一句,她还怀着孩子!父亲哼了一声,母亲不再提找我的事儿。屋里的灯很快就灭了,也许是他们太累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小腹太痛了,痛不欲生。真羡慕已经死透的那条狗,原来死才是幸福的尽头。死了,死了,一了百了,多好!当一股滚热的液体从两腿间流出的时候,明月正挂在中天,直直地照在我的身上!

那晚的月亮就像今天这般圆,映着张振山婚房窗户上的大红喜字格外新鲜,也格外耀眼。婚房的蜡烛灭了灯也关了,村里很静,有风,微凉。我闭着眼,假装死了。但是我知道自己还活着,心里恨老天不开眼,难道老鼠药只对鸡和狗有效?再次睁开眼睛,看见那轮月亮居然变得血红。婚房、高粱垛、高粱垛下的狗和高粱垛上的我,都笼罩在红色的月光里,诡异又迷离。

红月亮里有一座山、一条河和一座城,我觉得很亲切。朦胧中我似乎听见它温柔的召唤,呼唤我回到它的怀抱中。我爬起来拖着染满鲜血的裤子,沿着被红色月光铺就的路走出村子,身后留下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

那个柔暖的声音让我坚信,如果一直走,就能走进月亮里,忘记那场婚礼、忘记张振山和他的新娘子,忘记高粱垛下的死狗,和死狗不如的自己。

事实证明,能走进月亮的,除了嫦娥还有传说。传说都是假的,嫦娥谁也没见过。我走不进月亮,也走不出这花花世界。时过境迁后,有些事儿淡了有些人远了,但是锥心刺骨的感觉却永远不会消散,埋在深深浅浅的记忆里,不定时地跳出来折磨人。比如又大又圆的红月亮,比如月光下那排血色的脚印,和脚印尽头模糊的房子、房子里安然入睡的血亲。

那天之前我一直坚信西邻的振山会是我往后余生的最大快乐,结果他的快乐令我痛不欲生。那天之前我还以为痛不欲生是最大的痛,直到狗死了小腹空了,我才明白痛不欲生这个词真他妈的矫情:死并不痛,痛的是生。生也并不是最大的痛,最痛的是不知为何而生。

出走一年后,我主动和家人取得了联系。电话打到村委会,来接电话的是我的母亲,她听出了我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问我在哪儿,过得好不好,身体是不是健康。母亲的关心打开了我思念的闸门,我疯狂地想念她,想念父亲,想念哥哥和姐姐,想念曾经生活了十八年的房子,想念村里的一切。

我说,妈我想回家看看。母亲支支吾吾地说,我走之后不久姐姐就搬家了,搬得很远,我回去也看不见她。她还说我哥也结婚了,他和嫂子在外地打工,也很少回家。现在嫂子怀孕了,孕期反应很严重。母亲说她这几天也要走了,去哥哥家伺候嫂子。末了母亲很贴心地说,妮儿,回家的事儿过段时间再说吧。

其实那天我还想问她,我走之后他们有没有找过我,有没有担心我,有没有想起我,但是想想还是放弃了。

因为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亲情,只适合思念不适合见面。

03

一年前的那个夜晚,我顶着一轮血红色的月亮走出村子。走了多远又走了多久不记得了,只记得走到一个灯红酒绿的地方就晕倒了。倒地的一瞬间,似乎看见东方天空朦朦胧胧的黎明。亓强后来告诉我,他说我看见的压根不是什么黎明,而是二环桥上那家酒店的霓虹。

霓虹是彩色的,而我明明看见的是一缕晨光。当然我没有告诉亓强我心里的疑虑,黎明也好,霓虹也罢,于我而言都不过是一场没有结局的梦。梦里我在一条暗红色的血河里浮沉,河很宽,河面上有雾,雾气里一轮红色的月亮拼命挣扎,似乎是想挣脱河水的束缚,跃出水面,挂在天上。它尝试了好几次也没有成功。我想帮它,拼命向着雾气游过去。但是我游得越用力,迷雾和月亮离我就越远。我很着急,一着急就醒了。

醒了之后我看见的还是深邃的夜空。月亮斜斜地挂在天上,有点远,有点高,有点冷。月亮是静止的,而我却在移动。我躺着,自己不会移动,移动的是一辆车。车当然不会自己移动,令车移动的是亓强。而我在车的货箱上。货箱很凉也很硬,却能很好地观赏夜空。

车是亓强的,改装过的二手皮卡。

亓强说他本来不想救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年月救人的人通常都会惹祸上身。看见我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倒下的时候,他反而加快速度开了过去,但是开出去一公里左右他又倒回来了。善良和冷漠的天人交战中,善良占了上风。他回来见我还躺在路边,恨得牙根痒痒。他想踹我两脚,再质问我为什么偏偏在他面前晕倒,害得他想救我不情愿,不救我心里又过意不去。亓强当然没有踹我,而是像拖死狗一样把我拖到他皮卡车的货厢里。

关上货厢,亓强又后悔了。好人别当,请神容易送神难,大半夜捡个下身都是血的女人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但是说不清和救人一命,亓强还是选择了后者。

如果我能预测后面的故事,即使暴尸桥上被人践踏被车辗压我也不会接受亓强的救助,那样我也免去后面的痛苦。可惜我不是神,即使是,神也不眷顾弱者。

那天亓强拖我上车后又迷茫了,送医院还是送派出所他难以决断。常理应该送医院,但是送医院花钱治病是小事,但是被反咬一口就麻烦了,这事没经历过还没听过吗;送派出所也不行,万一警察问起我们的关系呢,万一警察认为是他把我霍霍成这样的呢;万一他们问起二手皮卡的来源呢,他总不能理直气壮地告诉警察说人是他捡的,车是他改装的吧。

没有更好的办法,亓强想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卸下来吧,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当他停下车跑到后面看见我大睁着一双眼睛看月亮的时候,吓得差点没坐下。最后还是稳稳心神说,你既然醒了应该没事儿,没事儿的话就下车吧。我不说话,也不下车。亓强蒙了,他说你可别赖上我,我没钱也没地位,穷小子一个,啥也给不了你。我说我不讹你,你好人做到底,随便找个地方把我卸下来扔了吧,我自己实在走不动了。

亓强没有扔下我,而是把我拉去了他住的地方。亓强住的地方是个修车的铺面。铺面在近郊,房子有两层。二层住人,一层存货。房前有个很大的院子,那里才是修车的场地。一个圆顶的大帐篷立在院中央,加粗加厚的篷杆,紫红色的篷布,半新不旧的。帐篷里有一把太师椅、几个马扎和塑料凳,都是给来修车的顾客坐的。

我是在那把太师椅上醒来的,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太阳的温度透过篷布传递到我的身上,暖洋洋的非常舒服。亓强只有一张床,是我自己坚持睡在帐篷里的,他也没有怎么坚持。

我醒了,亓强很高兴。他说你咋这么能睡啊,吓死我了,要不是试着你鼻子下面还有气,我还以为你死透了。你怎么样了,没事儿吧?

我点头。

没事儿就好,我去煮面条。我床上有你能用的东西,去看看合适不合适,那是我在旁边的铺子里买的,不合适还能换。走廊左转是厕所,里面有淋浴器。洗个澡把衣服换了吧,你现在这身衣服被人看见,真就说不清了。洗完澡出来吃饭,吃饱饭没事儿的话,就走吧。

我进屋发现床上不但有新的内衣和裤子,还有一包姨妈巾。他还挺细心。

吃饭的时候,亓强说,看你挺漂亮的,还这么年轻,咋了,被情所困了?我不说话,低头吃面。半晌觉得应该说点什么,然后涩涩地说,谢谢你救我!亓强无声地笑了,他说其实应该说谢谢的是我不是你,昨天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可能就看不见今天的太阳了。我吃惊,从碗上抬起脸。亓强一脸实诚,挠挠头说,唉,我也是太憋屈了,和你叨叨两句吧。反正吃了饭你就走了,我们谁也不认识。

亓强说他昨天半夜出去其实是去砍人的,砍他以前的对象,和她以前对象的新婚丈夫。

我不说话,静静地听。

04

我三年前就订婚了,对象是我们一个村的。那句话怎么说的了,青梅竹马是吧!我们两个是从小光着屁股长大的,邻里邻居的都熟悉,但是定亲还是得要彩礼。

青梅要了十万块彩礼。十万块按当时的行情,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我们家不是有钱的,十万块一次也拿不出来。爹妈只有我一个儿子,也攒了点钱。加上东挪西借的,订婚那天过礼了五万,余下五万青梅她妈说,结婚之前必须到位。结婚付彩礼天经地义,但是余下的五万真的没有着落。正好那年秋天村里征兵,征兵的说当兵是保家卫国,光荣。国家还给津贴,津贴还挺多的,应该够娶媳妇了。我就报名了,也验上了。没多久就穿着军装去了南方,这一去就是两年。我走的那天,青梅去送我。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也不说话。那模样真让人心疼。两年里青梅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晃,晃得我心痒痒。两年期满,我没有听从连长让我转志愿兵的建议,复员回家了。青梅还在家里等我呢,我得回去娶她。

两年没见,青梅出落得更水灵了。但是青梅看见我似乎不那么高兴,疏离寡淡地,我觉得我们中间好像少了点什么。不过毕竟两年没见面了,姑娘家脸皮薄,稍微疏远点也正常。一个星期后我爹去青梅家商量婚事。青梅妈说,还差5万块彩礼呢。我有复员津贴,五万块给了青梅妈;想着应该可以结婚了,青梅妈又说现在结婚时兴戴三金,别人都戴,我们没有就太寒碜了,亲戚面前也抬不起头。

十八拜都拜了,还差这一哆嗦吗?再说三金也是给媳妇戴,肉烂在锅里,早晚也是自己家的财产,买就买吧。

我爹说彩礼也给了,三金也买了,定个日子给孩子把婚礼办了吧。青梅妈说,结婚是大事,得找人算个黄道吉日。算命先生是她家找的,说根据我们俩的生辰八字推算,今年不适合办喜事。而且今年会有血月亮出现在寰宇,主大凶,牛鬼蛇神都出动了。算命先生说,按我俩的命格推演,显示今年结婚会影响后代子孙,容易鳏寡到老。

既然是命,咱也不能不信,又不差这一年半载的。婚期定在了第二年的秋天,青梅家这次没啥说了。

彩礼钱花光所有积蓄,结婚后的日子长着呢,得早筹备筹备。我就和青梅商量说去城里开了个修车铺吧,攒点家底。我在部队学过修车,这方面也在行。青梅很爽快说你去吧,我等你。我就来了城里,在近郊这个地方租了房子开铺子修车赚钱。还别说,生意不错。开张不到一个月,就赚了二千多。后来我还低价收购了一辆报废皮卡车,鼓捣着换了发动机和变速器,居然能上路了。报废和改装车不能申请牌照,也不能上路行驶。我只是想结婚那天用它当婚车,装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开着,青梅坐着,多好啊。

婚期越来越近,我打算暂时关了修车铺回去张罗张罗。但是还没等他回去,家里就来信了,说青梅要和我解除婚约,理由是不爱我,她要婚姻自由。

你说可笑不可笑,订婚的时候她咋不要婚姻自由,要彩礼的时候她咋不要婚姻自由,要三金的时候咋不要婚姻自由。后来我才知道,我当兵的时候她认识了外村的一个人,那个人不但长得人模狗样的,还会哄人,哄得青梅五迷三道的,死活就要跟他了。

你说气不气死人!我咽不下这口气,去找青梅理论。青梅躲起来不见我,她爹妈哭天抹泪地说,青梅就是不嫁,还寻死觅活,他们也没办法。

我气坏了,好几天堵在青梅家,让青梅出来说话。村里人都去看热闹,都知道我没被青梅甩了,人啊,丢大发了。

亲戚朋友包括我父母都劝我,说青梅本性水性杨花,这样的女人娶进门也是家门不幸,万一婚后给你戴绿帽子就更难看了。我想想也是,她爱跟谁跟谁吧,只要把彩礼退给我,这事儿就过去了。但是青梅爹妈说钱被青梅带走了,有本事找青梅要吧。他们还放出风来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摆明了耍赖。

你说我堂堂七尺的汉子被一个女人欺负到这个份儿上,怎么能咽下这口气?我打听到了青梅结婚的日期和她婆家的地址,准备了砍人的工具,趁着天黑打算找青梅报仇、血洗他们的婚礼。

这就是昨天晚上的事儿。谁想到报仇的路上遇到你,仇没报了,还管了个闲事。

我一夜没睡好,隔一会儿出来试试你的鼻息。不怕你笑话,我怕万一你死了,我就脱不了干系了。好在一夜过去了,你没死,身子还是热乎的,我这才放心。

今天早上睁开眼睛看见太阳照在窗户上,听见有鸟儿在窗外叫,我突然觉得生活还是挺美好的。如果昨晚我真的去砍人了,不管砍死还是没砍死,我都犯法了。起诉,审判,服刑,在监狱里度过余生,那种日子想想都后怕。

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还年轻,为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犯罪,不值得。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还是古人聪明,看得透彻。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不管啥事儿都别太往心里去,不为自己也应该为你父母想想,他们养大你多不容易!你应该还有兄弟姐妹吧,你要是出点什么事儿他们得多难过!

05

亓强的话让我心里动了动,但是提到父母兄弟的时候,我忽然有点呼吸困难,站起来说,谢谢你给我买的衣服和你做的饭,好歹没有让我做个饿死鬼,我走了。

亓强愣了片刻,张了张嘴,啥也没说。我出了门,不管东南西北捡个方向就往前走。没走多远就被人拽住衣袖,回头一看是亓强。亓强说,行了你赢了,回来吧!

我不动。亓强说我都把你救下了,还能看着你再去死吗?你先住下吧,如果想死,应该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走,别让我知道好不好!我知道了咋还能让你走,这不是间接地害人一命的,你可别坑我。

他说得在理,我跟他回去了。

亓强用旧门板和红砖在一楼搭了一张床,铺了蒲草和被子,他住楼下我住楼上。

亓强在院子里修车的时候,我就在房间里打扫和做饭。几天下来,窗明几净,三餐温暖。没事儿的时候,我就搬个马扎坐在院子里看亓强修车。时间久了,亓强想要什么工具或者什么配件,不等他伸手,我就能直接递过去。很奇怪,这段时间我居然很少想起父母哥姐和张振山。

亓强没有再说赶我走的话,也没有打问我的故事,我也不主动提及,直到那天来了个修车的小伙子。

小伙子是来修他的摩托车的。亓强卖力干活,我在旁边看着。小伙子转头问我:多少钱,老板娘?

我和亓强同时看了对方一眼,我居然脸红了。亓强反应快,说出了数额。小伙子直接把钱递给我,我没接。小伙子奇怪地看看我又看看亓强,说你没事儿吧,现在是法治社会了,有啥事别忍着。我摇摇头,小伙子嘟嘟囔囔走了。

亓强那天心情不错,晚饭时还喝了酒。借着酒劲他说,你来了有三四月了吧,不介意的话说说你自己的事儿吧。有啥事我也好应对,不然让人误会我是拐卖人口的就麻烦了。

我沉默一会儿说,我怀了一个男人的孩子,后来那个男人和别人结婚了,他结婚那天我才知道自己被他骗了,孩子没了。

那你家人呢?就这么认了吗?

他们不知道。

怎么可能,这么粗心!

我心里开始疼,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这么多天过去了,我没有刻意去忘记,却也没怎么想起。今天亓强再次提起那件事,我心里像被插了一把刀子,搅着疼。亓强过来帮我擦眼泪,说过去的事儿已经过去了,别想了。你要是不介意咱俩在一起吧。我挣钱你管钱,好好过日子。

他说得顺溜,我答应得痛快。于是我真的成了修车铺的老板娘。也许这是对我和他最好的结果,所以一切才那么自然和顺利。

那段日子好得跟假的似的。我们把车铺重新改了,买了瓷砖铺了地面,粉刷了墙壁,重新换了窗户,最后我们买了一张二手的实木大床和新的被褥,自自然然地住在了一起。我们计划好好干两年攒点钱回家盖个大房子,再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像他那样强壮,女孩像我一样漂亮。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恍惚,恍惚时间回到一年前,我面对的张振山而不是亓强。

谈到孩子我们才想到一个现实问题:我们还没结婚也没领结婚证,亲朋好友不承认,国家也不保护,生了孩子没法上户口。

亓强说我们先去领证,然后风风光光地办个婚礼。

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除了一副皮囊,什么也没有带出来。为了未来,得面对现实,回家一趟是避免不了的。

亓强说先打个电话吧,毕竟半年多没有回去了,别吓住他们。我去街上的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电话打到村里,村长大喇叭里喊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来接电话的是母亲,突然接到我的电话母亲似乎有点吃惊。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离开家后去了哪里,现在还好吗。母亲的关心打开了我思念的闸门。过去的记忆像疯长的草,满满地堵在胸膛里。我说我开始想念父母,想念哥姐,想念曾经生活了二十年的房子。我说我想回家看看,母亲支支吾吾地说姐姐搬家了,搬得很远,我回去也看不见;哥哥结婚了,他们去了外地打工,常年不回来;她还说嫂子怀孕了,她和我爸过两天也要走了,去照顾我嫂子。母亲最后说,想回来的话,等等再说吧。

我很想问问她,我走之后他们有没有找过我,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为我担心,但是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我说我只是让别人待拿,待不了几分钟。在外面,需要这个。母亲哦了一声,再也没话了。

我和亓强说你去帮我拿身份证吧,我不想回去了。亓强什么也没问,只是抱了我一下说,把地址给我。

06

如果我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坚决不会让亓强去我家的。但是事后诸葛向来只能平添懊悔而于事无补。

从城里到我家并不远,亓强早早就走了,开着他的改装皮卡。那天是周日,路上没有警察。算算时间,中午就能回家。我最近胃不舒服,趁着亓强出门我去了趟医院。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已近中午,我心里高兴,下厨炒了好几个亓强爱吃的菜。但是一直到晚上亓强都没回来,饭菜凉了热,热了凉,午饭变晚饭,晚饭变宵夜,折腾了好几遍。我心里七上八下的,非常不安。

医院开的诊断被我放在床头柜上,希望亓强不经意间发现,给他个惊喜。

我出去张望了好几回,连皮卡的影子都没看到。快半夜的时候,我在惴惴不安中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听到熟悉的皮卡声,我一激灵跳起来,窗外明月当空,一片宁静。皮卡车开着前大灯横冲直撞开进院子。

我跑出去迎他,门开了,浓浓的酒气和刺鼻的烟味随着凉风灌进屋里。亓强双目通红、一脸狰狞地出现在门口。

你喝酒了!我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亓强像一只被惹怒的野兽,一把把我掼到地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的大手就卡住我的脖子,像提小鸡一样把我提起来按在墙上。

说,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你个婊子!

亓强怒吼的声音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痛楚的表情在我眼前不断放大到模糊。他老虎钳子一样的手,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我浑身无力意识开始涣散,身体也逐渐失去知觉。一阵钻心的疼痛又把我拉回到人世。

月光从窗外倾泻而进,铺洒在我和亓强新买的大床上,一个模糊的人影喘着粗气从我身上翻下去,倒在床上,压抑的嚎哭声也同时从他倒下的地方传来。

他是亓强,什么都没穿。我躺在他旁边一丝不挂,看来我晕过去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万般的屈辱。我挣扎着想起来,疼痛却又把我拉回床上,但是起来那一刻我看见自己身上大块大块的青紫。

起身的动作成功地吸引力亓强,他欺身过来,月光在他后背上柔和而光洁,他脸上的神情却像一匹垂死却又不甘的狼,无奈又悲怆。

那个张振山,你为什么勾引他?他有什么好,值得你想方设法和他结婚?他不同意你就用怀孕去敲诈?十万块,钱比名誉还重要?亓强冷冷地问我,一副审判的味道。

谁说我勾引他?我费力张开嘴,说出来的话呕哑嘲哳,仿佛来自地狱。

你们全村人,还有你爸妈!这还有假么?哦,对了,应该说是你的姨爹姨妈,你亲妈生完你就死了。你、你亲妈还有青梅都是一样的下贱货!亓强突然咆哮。

置身冰水的感觉再一次席卷了我,冷、黑、窒息。夜真静。

亓强呼吸沉重,没头苍蝇一样翻自己衣服口袋,终于找出一盒烟,哆哆嗦嗦抽出一支点燃,猛吸一口顺手把烟盒放在床头柜上,香烟下面压着医院的诊断证明。我还清楚记得诊断书最后几个字:“超声提示:早孕,宫内妊娠。”

香烟没有压抑住亓强的激动,他回身把我薅起来,继续责问:你讹诈来的十万块呢?藏起来了还是给你哥娶媳妇了?那是我的十万块,那是我给青梅的彩礼!你们两个不要脸的荡妇。

也许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怒,亓强又把我推倒在床上,我的后脑勺磕在床头上,脑袋里嗡嗡响。他欺身过来又一次把手卡在我的脖子上,残余酒气和烟味熏得我几欲呕吐,小腹开始疼痛,这感觉与一年前一模一样。

亓强近在咫尺,我却觉得好像隔了万重山水。随着他手上的力度逐渐加重,我眼前开始模糊,亓强离我更远了,我陷入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睁眼看见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挂在窗户上。月亮不亮,有晕,颜色血红。亓强盖着被子睡熟了,我却还是一丝不挂沐浴在月光中。我抽出床头柜上烟盒里的烟,挪下床走进阳台。月亮很远,还在天上。擦着打火机点燃香烟,我浅浅吸了一口,对着深邃的夜空吐了烟圈。烟圈迅速融入夜色,转眼便没了踪影。

小腹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两腿之间突然一热,微烫的液体沿着大腿内侧流下来,肚子空了。我打开窗户,攀上了窗台。月红如血,夜色微凉,我张开双臂向月亮飞去。“嘭”的一声,我落到地面。

温热的液体在我身下蔓延,很舒服,很温暖。我微侧头,看见身下一轮血红色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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