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与山

我是山。风见了我绕道，雨见了我躲避，云给我乘凉，大地用来歇脚，自然界都是我的。不知哪一天，我遇见了一个跟我同名的人类。

她说她叫山。站在我主峰前的小陡坡上，紫色罗裙随风摆动。山的肩头，有一雀，身灰羽长，嘴尖发红。

我听见风声雨声回声而来。电闪雷鸣，雀起山肩。

山躲进我的心脏。我的心脏里篝火通明，暖流四散。她进来时，一身雨水从头到脚，湿了我心脏一角。她坐着的地方，立刻冷了下来，自从我有感知力，一直都是孤独的，山和山不相遇，我从未见过我的同类。我忘记了来路，有了思想，便是这种挺立峰脊的模样。叫山的少女，躲进我心脏处暗自抽泣。我怕自己惊扰到她，又没法忍受她哭泣的样子。想来想去，脑中有了个想法。

我是自然的主宰。山的雀也属于我，我就偷偷问它“小雀儿，小雀儿，你知道山为什么哭？

山雀眨着眼睛，落在我耳边的洞上，它说“山毫无倦意地狂奔，我随着她跑了很久，只听到她说自己被家人卖给一个残疾男人，日日活得生不如死。”

我有些明白，山受到了虐待。她所受的苦，自然与我的苦不一样。我的苦是向内生长的，而她的苦是外界干扰的。我让山雀叫两声，它刚一叫，山就抬起来头。她的头顶在我下巴，我低低头就能碰到她。可我还没有胆量去做这件事，怕吓到她。她已经那么脆弱了，我不敢再让她难过。

“山雀，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她不再难过？”我问那只陪伴山的小雀，它落在我肩膀的某个角上。

“给她唱歌，快乐的歌。”说完山雀自己高声叽喳，引来外面路过的砍柴人的驻足。

砍柴人走进来，发现了山和山雀。

山似乎害怕那人，往更黑暗的地方躲走了几步。

“小姑娘，别怕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砍柴人问

山没动，立在原地，声音颤抖，哭腔浓重地说“我忘记了家在哪里，我不属于这里，一个男人天天打我，我很害怕，我跑出来了。”

我看着他们，低低的叫了一声山雀，山雀落在我耳边，听我说“别让山走。帮我拦住她。”

山雀不想帮我，它只爱山。

砍柴人让山跟她走。山不走。她不敢踏出任何方向、或大或小的步子、拉任何同类的手。

山在我的怀里睡了一整晚。我叮嘱山雀多加柴，让山睡得温暖一些。

“山，你记得自己是谁吗？”山睡着后，山雀问我。

“我只知道自己有记忆后，一直都在这里。人类叫我山洞，我为他们充当临时落脚点或临时停靠站。日日夜夜，没有人跟我说话，我活着，活着死寂，我见过天底下无数的人类，直到遇见山，我想，她该是要认识我，与我说说话的。”我望着山的睡颜，心里的死寂突然炸起，不远处的瀑布，急湍呐喊，我终也有了瀑布的澎湃汹涌，不再冷淡和寂静。

“她不会一直在这里，山，她会走。你怎么办？”山雀又问

“我舍不得她，我想自己应该是眷恋这个和我同名的人类女孩吧，我爱上了她，山雀。我不想她走。”我的眼睛离不开山，山走了，山怎么办？

第二天太阳还没到我的山头，山就醒了。山雀围着她，叽叽喳喳。

山对山雀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似乎梦见了自己，那是我的前世。她叫我，山，抬头看看，你的山。”顿了顿，山又说道“我看到一个新娘，她说她是山，是我的新娘。我前世修来的缘分，我娶了一个与我今生名字一样的女人，她是我的女人。”

山雀大惊失色，它以为我对山做了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山梦里的女人到底是谁。

会是我吗？

我的前世会是一个女人吗？

我与她，前世缔结过婚姻之约吗？

山说完，站起来，把枯草抓起铺到我的臂弯里。然后自己走了出去。

“小鸟，我失去了很多东西，包括记忆和命姓，还有这幅半破碎的身体，我不打算走了，不能跟你同行，抱歉啊。我要留在这个地方，我总觉得有谁在叫我。”山拍了拍山雀的羽毛，山雀从山的胳膊上飞起来，绕着我盘旋。

“你听见了吧，她不走了。她要留在你身边。”山雀很激动，一直对我重复这句话。

“山要留在这里，留在我的身体里，我为她遮风挡雨，为她避四季年月里的一切灾难。山雀，如果我能跟她对话，我要亲口跟她说，山，谢谢你，拉住了我。”

山在山前种了一大片花草，海棠菊花最多。

春天一来，蜜蜂成群围绕花园采蜜，山帮山下村民采摘果实，他们会分给山一些，山拿回来，自己吃，也给不打算离开的山雀。

又一年过去，山彻底把这里布置得如安乐家，温馨舒适干净好看。她时常在睡着前，眼睛盯着我的眼睛，她不知道躺下后，面对的是我的眼，她总是看很久。

“山，别离开我。”我祝她好梦，她睡得很香。

山的梦里，那个女人，是我。

山爱山，山也只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