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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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夏至日刚过不久的缘故，天依旧黑的很晚，快到十点的时候还有稀稀落落的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了进来。
娃娃在床上翻来覆去，手脚并用地抵抗着每一丝袭来的睡意。我侧躺到他旁边，他挪动着，把后背贴在我的肚子上，腿屈着，抵着我的膝盖，我手臂一绕，正好环住他，下巴碰到他的脑袋。
夕阳的余晖还剩下些光和热，但不足以照亮房间里的物件，书架、桌子变成了带着钝感的黑色方块，好像是铅笔素描里的静物阴影。有些安静，窗外偶尔传来了乌鸫的叫声，我原来不知道它们能唱这么清脆悦耳的调子。
娃娃突然把脚举在空中，再用手抓住，晃呀晃呀的。他手脚还有些肉肉的，逆着微光，我一下就想到他更小的时候。可能所有小婴儿对于世界的认知都始于对手脚的好奇，“咦，这是什么？快让我啃啃。”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这么想的，但他们认真地把手把脚都塞进嘴里，那个画面我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我倒是记得很清楚，因为觉得纯真得可爱。
夕阳好像又往下掉了一点，那些黑色方块都逐渐地被连到了一起。夜风有些凉意，捏起窗帘的角轻轻地往房间里飘，我闻到了树叶或者草地的味道。我猜如果运气好的话，这时应该能在夜幕上找到北斗七星。
他把手脚放了下来，又拱了拱，不一会儿，终于是均匀的呼吸声了。我看着这个躺在我身边的轮廓，从一个母亲的角度来说，觉得他小、柔软、需要我的保护。我想我会怀念这个画面，我希望时间慢点，人生并没有很多机会可以为另一个人撑起全世界，但我又知道时间会走，会不以我主观意志为转移地走，就像当我在会议室里做工作报告的时候，面对众人如炬的目光和犀利的提问，我希望时间快点，但它呢，依旧是滴答滴答的不疾不徐。
天好像完全黑了，我从床上起来。我想到和我姐的对话，我开玩笑道，“娃娃爱玩水枪，老母亲真是好心慌，得收拾多少东西。”她说，“收着收着你就放弃了，然后很快你就发现他长大了。”
我不觉得她在和我说大道理，她是在描述她的经历，好像真是这样，哪怕是从局外人的角度。我在产房外面看过刚出生的小外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裹在襁褓之中的新生儿，红红的、还有些发皱的皮肤，紧闭的眼睛，他们给他套了手套，说怕他抓着自己，尽管他好像睡得很香，丝毫没有动弹的愿望；一转眼，当年的小娃娃就变成了小学生，我甚至都没有觉得自己有太大变化，可如果他站在我旁边，他就是笃实的证据，“哦，这就是那溜走的八年。”
光阴如梭。
很多年前，还在读大学的时候，我就读过那篇《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
当时我觉得我读懂了，她说得温柔且有理。那年，我就是这段话中“子女”，我要走我的路，而你们不必追，我走了好远，一口气跑到了欧亚大陆的另一端。从我的角度，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妥，我是独立的个体，我应该追寻我心里的那个东西，哪怕路有荆棘千丛、深渊万丈。
现在又有些迟疑，大约源自身份的转换，变成了这段话中的“父母”，所以这个被捧在手心、抱在怀里，一点点看着会笑会跑会说话的小人儿，终究一天也要远走？大概真是这样，那我好像又没有完全读懂，或者觉得难以想象。
我没有想过要做怎样的母亲，大多数时候，我乐观地认为这是一份靠本能驱使的工作。就像在植物鉴赏图鉴里面，叶片如何、花穗如何，可能对应是什么植物，就算熟念于心，倒不如真去野外看看花草，认识了野韭菜和秋水仙，便不会再去纠结什么叶片或者花穗是怎样的。所以在一个小婴儿呱呱坠地的时候，我想人类这个复杂的机器就会运作起来，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肢体上。
不可否认，生和养都是繁杂艰辛的过程，海豚出生就能游水，小马蹬腿就能跑步，而同为哺乳动物的人类幼崽，刚出生时连自己的头都无法抬起，更不要说走或者跳了，一切都需要漫长的等待和精心的呵护。我曾好奇过为什么，他们说这是直立行走的代价。生物学上的奥意大概不必深究，因为即便是再艰难险阻的过程，当他摇摇晃晃朝着你迈出第一步时，当他咿咿呀呀蹦出第一个词时，你的胸腔又会被喜悦所充盈。这和职场上的成功好像又不太一样，这里你可以肆意挥霍情绪，不用矜持，不用客套，这属于你和另一个关于你生命的延续。
变成别人的母亲，才大致理解了一些事情，比如童年时绣在手绢角上的我的名字，又或者一针一线钩出来的毛衣，因为好像我在尝试着做类似的事情，即便笨拙，但还是默默地去做。
变成别人的母亲，才发现自己也会变得很柔软。婴孩是母亲的镜子，别以为他什么都不懂，但他是解读情绪的大师，说话声调的变化、动作行为的变化，都会在那清澈的眼眸里引起涟漪。
我觉得我也会舍不得，等那天来了，他要去闯荡属于他的世界，但我一定要让他去，一如我被允许做天马行空的梦、去心仪已久的地方。我可能会常常想到他小时候的样子，也会感激他曾经那么小、对我那么依靠、让我变得不一样。只是，希望呀，那天不要来得太快了，让我们再一起多享受一下这些无忧无虑的时光，他还小，喜欢到处乱跑，我还年轻，可以陪着他到处乱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