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梦魇

你做过最恐怖的梦，是什么？

这是一个简单到无以复加的梦境，同时，也是一个困扰了他无数个日夜的梦魇，梦的主人，是一个23岁的少年。

少年是标准的90后，从小和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少年的家和无数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一样，是上个世纪末爷爷工厂分的家属楼，大部分的楼体由红砖垒成，表面的墙壁上，用碎石和红色颜料涂上了一层薄薄的保温隔板。记忆里，夏季下大雨的时候，雨水沿着楼板流下来，将外墙表面附着的尘埃冲刷殆尽，外墙于是呈现出一种血液干涸般的暗红色，像是浸透了鲜血。

小时候，少年家楼下的院子还没有完全铺上石板，两座楼之间，除了很窄的一条石板路外，目之所及，都是丈许高的野草和邻居们种的开花但是叫不出名字的树种。在每一间院子里，都均匀地放置着三张水泥浇筑而成的桌子，少年还在念小学的时候，每天晚饭过后，都会和奶奶爷爷一起下楼去玩，这种时候，邻居的老人们总会穿着薄纱制成的衣服，老奶奶们手里通常会拿着一把巨大的蒲扇，巨大的扇叶干瘪而坚硬，外围用编织塑料锁了一圈坚实的边线，扇起来，会有很大的风。那时候，因为有野草，夏天的院子里，总会有很多的昆虫，蚱蜢、蟋蟀、蚊子、蜻蜓……虽然都是常见的品种，但是随之也建立起了一个小而完整的生物链，夏天的夜晚，会有燕子和蝙蝠捕食的身影划过天空。

少年的胆小不大，像所有人类一样，对于黑暗，少年有着本能的恐惧，但是，少年从小又近乎疯狂地迷恋着恐怖故事和神秘事物。白天，正午时分，少年总会在家里看恐怖电影，夜幕降临，当黑暗吞噬掉最后一抹夕阳，少年又总是害怕得把自己的头蒙进被子里，不时掀开一个小小的缝隙，偷偷注视着漆黑的房间，在他的想象里，铁制的床架下，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而头顶的房间，一定会在某一个时刻悄然打开，然后，他会看见难以描述的恐怖生物。

对于黑暗的恐惧，有一半来自人类内心毫无限制的想象。

夏天的时候，老人们总是习惯在外乘凉呆到很晚。于是，当少年在院子里玩腻了，独自上楼回到四楼的家，就成了一天里对于他最大的考验。少年的家是那种一层有三户人家的老房子，楼梯的这一面通常是左右两户人家的厨房，因此，夜晚的时候，这一面的房间通常很少会开灯，夜幕下，巨大而森然的楼体，在少年眼中像是一口巨大到恐怖的棺木，无数妖魔仿佛正盘踞在幽深的楼道中，等候着自己，闭上眼，少年甚至能想象到它们充满邪魅笑意的嘴角。少年曾无数次试着央求奶奶陪着自己一起上楼，但奶奶总是会笑着说：“诶，黑有啥怕的？楼道里不是有灯吗？”是的，奶奶那一代人小时候，还没有电视机，她们更没看过恐怖片，也不知道僵尸和吸血鬼，因此，她们对于黑暗的恐惧，比少年要微弱得多。另一方面，就像奶奶说的，楼道里确实有声控的感应灯，有声音就会亮起，但是，那暗黄的灯光，虽然驱散了无边的黑暗，却给老旧的楼道无形中添上了又一层破败而诡异的色彩。

小时候，少年总会在门口用力地咳嗽，直到五层楼的感应灯都亮起来，看着从玻璃窗射出的微弱光线，少年通常会深吸一口气，然后径直跑到家门前，然后紧紧地背靠着门，快速而用力地敲门，这种时候，他总会死死地盯着三楼的拐角处，似乎下一秒，就会有某种恐怖生物的爪子搭在那涂了绿色油漆的扶手上，就这样，少年在对黑暗的恐惧里，度过了小学岁月。中学以后，少年成了一名住校生，此后的很多年，随着宿舍集体生活的磨炼，少年逐渐淡化了这种恐惧。

然而，在中学的时候，少年逐渐发现一件近乎恐怖的事，自己的梦，会变成现实。

那是某次考试，少年看着试卷，突然觉得莫名的熟悉，开始的时候，他很庆幸，迅速地把正确答案写了下来，写着写着，他愈发觉得这种熟悉的感觉很奇怪，这不是自己曾复习过的内容，但是这种熟悉的感觉却又无比清晰。他把试卷翻到最后一页，连题目的内容都是异常的熟悉，他有些恍惚。当晚，少年躺在床上拼命地回想，突然，他想起来了，这些试题，他在梦里见过，甚至中途监考老师和自己对视的时候，那微笑，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和自己的梦如出一辙。那是一个残缺不全的梦，不知是多久之前曾梦到过了，但是，今天，梦里的一切，竟然奇迹般的在现实中重演了。少年于是一方面热切地期待自己能梦到更加美好的事情，期待着梦境可以在某天变成现实，一方面，少年也开始恐惧，害怕某一天，自己的噩梦也被无法解释的具现化为现实。

某天，少年做了这样的一个梦：

那是一个夜晚，少年一个人回家。少年的家，依旧是那栋老房子，只是，随着自己渐渐长大，十年来，发生了很多事，爸爸的工厂搬到了郊区，因此爸爸和妈妈在工厂附近买下了新的房子，原本，说好要奶奶和自己一同过去住的，但是，奶奶习惯了老房子的生活不愿离开，因此，少年留了下来，虽然也不过是一周只能回一次家，但是也总算没有让奶奶孤零零的一个人。

梦里的场景很简单，还是那个少年记忆中昏黄而寂静的楼道，少年一步步地上楼，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集体生活的锻炼，少年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害怕这段路，他慢慢地踏着磨损有些严重的水泥台阶，另一边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准备开门，然而，在他走到三楼拐角的时候，他的余光看到了家门口有一个影子在闪动。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把咬在嘴里的钥匙塞回上衣的口袋，然后，左手抓紧栏杆，紧张而迅速地将身体甩了过来，直直地面向自己家门口。于是，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长相有些怪异的中年人，中年人也看着少年，蓬乱的头发下，中年人诡异的笑，他的嘴角越来越大，最后咧成了一个恐怖的弧度。

“你是谁？”少年大声地喝问，然而，此刻他心里明白，故意提高的音量，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汹涌的恐惧。中年人望着少年，他脸上的表情此刻显得更为妖异，他伸出手，右手手掌摊开在少年面前，“把钥匙交出来！”中年人的声音苍凉而冷厉，少年看到，他的嘴里，是上下两排尖利的牙齿，那不是人类的牙齿。少年左手握紧了拳头，把全身的力量都注入了自己的手中，梦里，他似乎看到了整个宇宙的力量在自己紧握的掌心里急剧收缩。“轰”地一声，随着强劲的风声，少年的拳头砸向中年人的脸，狭小的空间里，如此近的距离，任何的躲避都是毫无意义的，然而，下一秒，少年的脸上，恐惧如海啸般开始翻涌。

攻击直接命中，然而，无效！

少年的拳头直接击中了中年人，然而，少年的手上，却没有丝毫击中物体的质感，他的手，径直穿过了中年人的头部，没有迸流的血液和痛苦的哀嚎，中年人站在那里，依旧诡异莫名地笑着，他的左手一挥，抓住了少年伸出的手，那是一股强大到让人无法想象的力量，少年内心的恐惧和这只手上冰冷的温度一起膨胀，逐渐趋于爆发的边缘，下一秒，少年甩开了中年人，拼命地向下奔跑，他不知道身后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但是他终于明白，自己的恐惧，原来从未消失过，此刻，自己就像一个战场上败阵的士兵，飞速地奔跑，“任何骄傲和尊严，似乎都在此刻变得无关紧要，想要活下去，只能一直逃。”少年如是说。

在又一个黑夜里，少年醒来，梦境的最后，他打开了一扇门，似乎门后的世界，就是自己此刻所在。一切，只是少年的一场梦魇，然而，此后的生活里，少年多了一种恐惧，每次回家，走到三楼的转角，少年都会有隐隐的不安，他随身常常会带着一把精钢制成的匕首，等待着，遇见那个，终将遇见的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