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
我把手里的两根笔抛向天空,她们竟然开口说话了。
一支问我:你为什么要在开口结尾把我们写上?
另一支问我:明明两千多字就可以,为什么要写到三千多字呢?
我笑而不语,一把抓住她们,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让她们先别说话,听我讲完故事再回答她们。
再次回到烟台已经是快三年后了,我既没有变得富有,也没有变得自在,也许在追逐这二者的过程才能让我们体会有关生活的、真正的存在。
第一时间回到了小小她家的批发部,但终究物是人非,小小一家已经搬走,批发部也已经更名易主,那帮叔叔倒还都在,也没什么变化,两年相比一生不过沧海一粟。
门口还是那条大黄狗,看到我还是狂吠不止,我却没兴趣再用石子砸他了,只是微微一笑,对它的愤怒置若罔闻。
离开了批发部后我回了居住了许久的村落,我一直认为这里是世外桃源,有山有水各种动物跟植物,夜不闭户也没关系——那只猫的丢失让我觉得人性还是会比世界复杂,亦或者让世界复杂的还是人性本身。
村口往东那条马路是我走过无数遍的,其中一次拽着一个麻袋拾荒——翻遍了垃圾桶搜索空瓶子想要换钱,这样的记忆总在梦里回放。
叔叔说过,捡垃圾的轻轻松松月入月八千的,于是在我花光了所有的钱又弄了一身的伤,绝望到不想再去工作的时候,我拉了麻袋打算出门捡垃圾。
村口东面尽头有一处废品回收站,我路过的时候太累了,就驻足环视,那处废品回收站四周随意放置了很多铁,在那堆铁中间坐了一个中年男子,他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仿佛下一秒我就会夹起他这里所有的铁消失掉一样。
那个眼神冷漠而无情,堪比荒漠风北疆雪,那种深不见底的感觉让我觉得更害怕与人对视了。甚至我从那个眼神读到了几分讽刺的味道——但我在尝试理解他——一个这样年纪的男生在街角捡垃圾,怎么可能会是什么好人呢?
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将脚边的瓶子捡了起来,拧下盖子,压扁,盖上盖子,放入麻袋,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我该不该从中体会到一些成就感呢?
我记得很清楚,我拖着麻袋花了近三个小时走了几条街,用无数次的弯腰受无数次的白眼换来了7.5元钱。
这边的道路竟然变化如此巨大,说面目全非也喊不为过,我甚至找不到那家废品回收站了,不过那边有个拄拐的老人正坐在那里,旁边有个大大的麻袋,头发只白了一半,苍老感却让人恐惧。
“奶奶,你在这边干什么呢?”我寒暄了一句,又问道:“这里原来有个废品收购站,哪儿去了?”
老奶奶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有些混浊,举起拐杖指了指四周。
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了,这附近的房子应该由于修路都拆了。
“孩子,你来这边干什么?”
我坐到了她旁边,指了指她的麻袋,说道:“有段时间我也拾过荒。”她的目光有些放空,但又好像看透了一切。
“越落魄越能感受到人间冷漠。”我把背包里的瓶子取出一饮而尽,拧下盖子,压扁,盖上盖子,放入了她脚边的麻袋。
“其实我来这里主要想看看当初对我冷漠白眼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哦?”她饶有兴趣地问道:“不会就是这里之前的那个废品收购站的人吧?”
“当然是啊。”我义正言辞,“我是个挺容易记仇的人,小时候呢,每当有人欺负我我就恨我的父母,天真地想以后要赚好多钱,然后用钱砸死他们,可是又觉得也许自己会贫穷一辈子,又觉得可以换成硬币砸他们,这样的想法现在想想还是挺可笑的,但我依旧觉得他们曾经对待我的冷漠是一辈子挥之不去的难过。其实看到您有想到我的奶奶,她是一位伟大的女性,虽然一辈子受了很多苦,但是靠自己的努力养活了自己的五六个孩子,后来又把我养大了。对了,您孩子呢?怎么会沦落到一个人出来拾荒的地步呢?”
老奶奶咳了两声,又重新审视着我,我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恍然大悟道:“对不起啊,奶奶,不该过问你的私事儿。这样吧,我帮你去捡点瓶子吧?”
“不用了不用了,你给我讲讲你之前的事儿吧。”
“哎,其实也没有好讲的,只是过去了偶尔回忆下,会很感谢社会这个大熔炉,好的经历跟坏的经历对于人都有两面性,对于前者不要沉溺对于后者不要消极。经历这种事也许只有在自己特别出名的情况下才算经历,在那之前只能算不痛不痒的回忆。其实相比我,我倒对老奶奶更好奇一点,因为我也会偶尔写小说,如果老奶奶不建议的话不如谈谈自己的一些事情?我也可以参考写成小说之类的。”
她的眼睛里闪起了光,那道光悠长而神秘,却又带有一丝甜蜜。
英子跟华子相识于文革后期,那时候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上面调动了大批城市学生到农村插队落户,接受农民教育,英子跟华子名列其中。
“那个时候真的很穷嘛,也也不像现在的生活有这么多可以找乐子的方式……”
听到老奶奶这句“找乐子”我没忍住笑了出来,把头别过去,生怕她看到会有点不好意思。
英子厨艺特别好,每天负责给大家做饭,而华子就总要上山去弄木柴回来烧大锅,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了,华子上山也带英子去,华子砍树,英子摘蘑菇,倒未尝不是一种乐趣。
后来返乡,那口锅就被华子带回家了,他当时说了句特浪漫的话:
“这口锅被一个美丽的人儿用了很多,我把锅带回去也就把美丽带了回去,我的生活也会越来越美丽的。”
听到这里我依旧想笑,却又觉得真实,只是觉得奇怪,不知道华子是读泰戈尔多一点,还是三毛多一点。
但是生活的方向永远无法把控,当他们回去的时候并没有顺利找到工作,华子也把那口锅卖掉了——这件事英子耿耿于怀了一辈子。
“咂砸,好好一口锅,说卖就卖了,我就觉得生活不美丽了就因为他把锅卖了。这死鬼!”
但是华子却经过之前那段时间的表现打动了她心中美丽的女人——英子。英子主动找到华子,两个人要处对象要结婚生子,华子说“我穷”,英子说“你这么能干,穷点没关系,我愿意跟你”。
华子想到了那口锅,决定就开一家废品回收站好了,英子自然觉得自己的男人做什么都好,自己都愿意全力支持。
两个人贫苦的日子里并没有太多的埋怨,相爱是一场漫长的旅行,重点是白头,过程是相守,两个人相互依靠着前进,只要足够相信足够坚定,再多的苦也不算什么。结婚,生子,过日子。
可是生活永远比小说还要精彩,没有平淡的日子可以长久,人生如四季,我们如树木,它在变化着,我们亦随之变化着。
上帝是个喜欢玩游戏的怪胎,所以如果一个人的命运遭到了巨大的改变,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不可能一直好下去,也不会一直坏下去,我们就在这好与坏之间追求着,却也虚度着,迷茫着,却也坚定着。
突然流行起来一种名为“碰瓷”的运动——这个名字也是华子上了法庭之后才知道的,他实在悔恨,自己怎么就非要多运点东西晚点再往回赶呢?哪怕早一点或者再晚一点也许都不会遇上那个人了。
碰瓷的故事千篇一律,有趣的姿势万里挑一,所以有关这件事的详细过程无须赘述,当交警赶到现场的时候那个碰瓷的人已经奄奄一息了——尽管他距离车子还有段距离——尽管在那个摄像头够不到的偏僻地点有一些围观的群众,没有人一个站出来说“我看到了,这是碰瓷的,他没撞到”。
也就缺少了这样一句话,终是改变了一个家庭,华子被判了刑,英子开始独自养大孩子,同时调查了那个碰瓷的人,那是一个拾荒者,落魄到三餐堪忧露宿街头,有一天有他的一个亲戚告诉他你可以通过碰瓷去赚钱过上好生活啊,他便开始了这项运动,一发不可收拾,却又明知自己有严重疾病也不去看病,终于,在与华子的碰瓷较量中他一战成名,一命呜呼,命丧黄泉了。
谁是真正的获利者?
围观的人收获了乐子,煽动他的亲人明明不养他却代他打官司赢得了金钱。
“后来华子他在监狱里面自杀了——就在我们儿子成年生日那天,他竟然狠心一个电话都没打……说好我是最美丽的人呢……那个拾荒者的亲人很有关系,因为我们钱给不够他就不放人……”
我明白了什么,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问道:“奶奶,您之前就住在这里吧……”
“恩。”老奶奶已是老泪纵横,“后来这要修路拆了,我儿子就卖了带钱跑了——他一直很恨我,没有给他父爱,也知道那笔钱给了我也是还债,不如自己留下了呢……孩子啊,对不起……他不是针对你才表现的冷漠,他是恨啊……恨我,恨这个世界上的冷漠,更是恨那个拾荒人啊!”
“好了,这下可以回答你们了。”我把她们再次抛向天空,“因为把你们加进来可以多投个专题嘛,而且有的专题也要三千多字才可以投,所以嘛……”
她们两个坏笑了一下,在空中猛烈地撞击,发出一声滑稽而讽刺的巨响,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