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悲歌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月•主题创作第七期：怪兽的创作。
我泪流满面地捧着土将身裹草席的娘亲掩埋，身边的爷爷却语气冷漠地骂她“真是没用的东西，到死都生不出我们张家的长孙，看来得换一个儿媳妇为我张家生儿子延续香火了。”
刹那间，我仿佛一只被扼住咽喉的小鸡，再也发不出悲痛的鸣叫。
01
我是张家的第一个孩子，家人们心有欢喜，却不是因为我的降生，反而对未出生的弟弟充满了期待。
爷爷说：“你就叫招娣吧，希望你的出生能招来弟弟，为我张家继承香火。”
奶奶说：“你是大姐，以后要好好照顾弟弟。”
父亲说：“你要勤快点，才能招得未来婆家喜欢，出嫁时才能多收彩礼、多多照拂你弟弟。
那时的我尚且年幼，不懂这些话的沉重与恶劣，却已经对弟弟的出生感到恐慌。
在这个一切为未出生的弟弟“服务”的冷漠家庭里，娘亲是我小小世界的唯一温暖。
她会温柔地将我揽入怀中喂我吃奶、哄我睡觉，会轻言细语地教我说话、唱歌，即便我因为父亲和爷奶的命令不得不早早开始学做家务，她也会极尽耐心地教导我、保护我，让我得以沐浴在爱与快乐中成长。
娘亲说：“招招，等娘生了弟弟，娘就能上桌吃饭，跟你父亲他们一起吃蛋、吃肉了，到时娘都偷偷留给你吃。”
娘亲说：“招招，等娘生了弟弟，你就陪着弟弟玩耍，就不必再和娘亲一起做饭、洗衣了。”
娘亲说：“招招，你爷爷说以后要送你弟弟去镇上读书，考取功名，等你弟弟当了大官，就让他为你撑腰，你出嫁后就不必像娘亲一样因为没有娘家兄弟而受婆家磋磨了。”
娘亲说……
爷爷奶奶和父亲渴望弟弟出生继承家族香火，娘亲期待弟弟出生带我和她过上好日子，我听着娘亲描绘弟弟出生后的舒心生活，心中害怕弟弟出生会导致我更加疲劳的想法稍有减退，亦开始期盼弟弟的降生。
可万众期待的弟弟却迟迟没有降临张家，娘亲接连生了二妹引娣、三妹来娣，出嫁六年却依旧名下无子，这让娘亲在家中的地位又下降了许多。她不仅只能吃父亲几人剩下的饭菜、操持家中的全部家务，还要每天下地种田，十分辛苦。
每日劳累的娘亲无力给予新出生的二妹三妹疼爱与保护，只能在入睡前短暂地哄一下、鼓励一下她们，她们不能再像从前的我那样过着艰难却快乐的生活，只能被一心只有孙子的爷爷奶奶动辄打骂，十分凄惨。身为大姐的我却同样无力反抗家中长辈，只好用自己同样瘦小的身体尽力护住妹妹们，陪她们一起挨打。
“娘亲，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呀？”我陪着娘亲在厨房烧火煮饭，依偎在她身边小声抽泣。
“快了，等娘亲下一胎生出弟弟，张家有了后，咱们就都能过上好日子了。”娘亲轻轻拍拍我的头，随即出神地望着灶中之火，似乎在向神明祈祷让她成功得男。
可神明真的会为人类实现这等荒唐的愿望吗？
02
娘亲没能如愿等到弟弟出生，反而等来了两年大旱，附近的田地和山上都因为干旱而寸草不生，许多贫苦人家不得不卖儿鬻女以换取粮食、求得生机。
张家作为村中少有的富足人家，家中粮食亦受旱情影响而大量削减，娘亲和我们三个女儿的伙食变得更差了，四人都消瘦了许多，但好歹还有口饭吃，不需要贩卖儿女换取粮食钱财。
可二妹和三妹还是被卖了。
“引娣和来娣以后就去过好日子了，不再和我们一起生活。”我和娘亲跟随村民进山寻粮未果而归，一到家便听到了爷爷无情的宣告。
“过好日子……”村里近来有将卖儿卖女说成去过好日子的习惯，娘亲迅速反应过来，脸色瞬间苍白，“你把她们卖了？我前脚刚出门去给全家人寻找粮食，你们后脚就把我的女儿们卖掉了？”
“家中尚有存粮，我们还没有弹尽粮绝，你们为什么要卖掉引娣来娣？”娘亲满眼热泪，激荡的情绪使她生出了上前质问爷爷的勇气，却被爷爷反手打了一耳光。
“这旱灾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家中存粮又能撑多久？”奶奶将娘亲拉至一旁，嘟囔着解释道，“家里少两个人吃饭，我们就能坚持得更久些。县城、镇上的人家有钱，存粮只会更多，引娣来娣过去是跟着享福的，你不必忧心。”
“为奴为婢的日子，岂能好过？”娘亲凄然一笑。
我想到娘亲嫁进张家后亦像奴婢一样日夜操劳，甚至还要为张家生儿育女，生活凄惨，二妹三妹未来的生活也许要像娘亲一般凄凉，心中顿生酸楚。
娘亲环视屋内一圈，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猜想是他去卖二妹三妹了，便拔腿跑出屋，想追上父亲救回二妹三妹，我紧跟着跑出去。
“你跑什么？去哪里？”父亲回来了。
“引娣来娣呢？”娘亲抓着父亲的胳膊大声询问。
“卖掉了。引娣年纪大些，被买去县城富户做奴婢了；来娣年纪小不知事，被镇上的粮行陈老板买回去给他的傻儿子做童养媳了，总共卖了五两银子，够我们家用很久了。”父亲兴高采烈地从怀中掏出银子交给紧随出屋的奶奶。
“五两银子……你就为了五两银子，葬送了两个女儿的一生。”娘亲悲极反笑，眼睛里却射出仇恨的光芒，“张大勇，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残酷无情的父亲？”
“卖她们，是为了让她们去富贵人家过好日子，怎么能算葬送一生呢？”父亲不以为耻，“你也不必为她们伤怀，我们还能生，你抓紧生出儿子为我张家延续香火才是正理。”
“可能就是那两个丫头占了我张家子嗣的位置，儿子才迟迟不愿降生。现在她们不在了，你肯定很快就能生出儿子了。”父亲被迷信神佛的奶奶教养长大，也跟奶奶一样迷信。
“你张大勇贩卖亲女、丧尽天良，若子孙娘娘有灵，定不会让我生出男胎。”娘亲恨恨地诅咒。
下一刻，娘亲遭受了出嫁九年来的第一次家暴，看着父亲暴力殴打娘亲的疯样，我真的以为他想把娘亲打死。
03
娘亲到底没被打死，反而被奶奶强行拉去镇上的子孙娘娘庙祈福，为她曾说过的“生不出男胎”之语忏悔。
回来后，娘亲一改出门前的愤恨无力，手上抓着一堆布条针线兴奋地对我说：“招招，娘亲今天去拜子孙娘娘，看到庙前有大婶在摆摊卖七彩头绳，样式简约漂亮，价格也不贵，便求着你奶奶给你买了一根。”
“之后我一直在观察这根头绳，发现它就是由彩色布条、弹性皮筋和简单的刺绣图案组成的，制作似乎很容易。我的女红虽然不出色，却已足够做出这样的头绳，便以‘卖头绳补贴家用’为由，让你奶奶带我去镇上的布庄和针线铺子买了一些材料回来学着做头绳。”
“只要我做的头绳能卖钱换粮，他们就再不能以缺钱缺粮为借口卖掉我的女儿了。”娘亲将针线布条放在一旁，用新买的浅绿色头绳为我扎辫子，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如果我能自己赚钱吃饭，即便我生不出儿子，我也能带你过上好日子。”
如果娘亲能赚钱，她就能偷偷攒下钱来去买肉买粮，不必再吃父亲等人的剩饭剩菜、不必再仰仗父亲等人的鼻息过活了！
“娘亲，我帮你一起做头绳赚钱，你教我吧！”我的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欢快地晃着头显摆发上的新头绳。
“好，娘亲教你。”娘亲怜爱地将我揽进她骨瘦如柴的怀中，“如果招招能学会一个手艺，凭自己的本事赚钱吃饭，嫁人就不必像娘亲这样因生不出儿子被婆家折磨、忍饥挨饿了。”
如果我能凭自己的本事赚钱吃饭，我才不要嫁人，才不要像娘亲一样嫁给一个男人，名为妻子、实为奴婢地任人蹂躏、操劳一生。
因为娘亲的悲惨经历，我的心里不为人知地生出了恐惧婚姻的种子。
04
在奶奶的支持下，我和娘亲的卖头绳事业得以顺利展开。一开始，我们只能做些样式简单、价格低廉的款式，虽然能够成功售出，却赚不到钱。
为了实现“补贴家用”的诺言、保住这份活计，娘亲苦心思考、设计、试验，制作出了工序繁多、样式精美的头花，可以卖出更高的价格，制作材料却依旧只有彩色碎布、针线、皮筋等，通过高售价低成本，我们的头花事业终于有了盈利。
娘亲将赚到的大部分钱都交给奶奶“补贴家用”，仅偷偷留下小部分用于改善我和她的伙食。在日复一日的家务劳作、田地伺弄、头花制作和时不时的“进补”中，持续了两年多的旱灾终于结束了，我和娘亲瘦削的身形也逐渐变得健康，娘亲又怀孕了。
“定是子孙娘娘显灵，让你又怀上了，这胎肯定是男孩！”奶奶双手合十，嘴中念念有词地拜谢子孙娘娘，开始精心照顾娘亲的饮食起居，不再让娘亲去下田干活，还将大半的家务转移到我身上，一心要娘亲给她生一个大胖孙子。
可娘亲记挂着头花生意，根本不愿意安心养胎。恰逢那时镇上出现了一个发带摊位，发带款式多样，价格却比我们的头花便宜许多，给我们的生意造成了很大冲击。
为了挽回颓势，娘亲一边研究新的头花款式给予客人更多选择，一边思考如何降低头花制作成本以降低售价，将从前做家务、种地的时间和精力都转移到头花上了。
通过夜以继日的钻研，娘亲终于做出了一款用料更少、模样简约秀美、价格实惠的新头花，低迷许久的生意又有了新起色，娘亲心中喜悦，紧接着开始研究第二款精巧华丽的头花以保住高价市场。
娘亲在两款新头花的设计和试验上耗费了太多心血，即便有奶奶的精心照顾和充足的食物供养，娘亲还是一天比一天消瘦，最后还因为睡眠不足、殚精竭虑，流产了。
“你明知自己怀有身孕，这胎很有可能就是我的第一个孙子，为什么不能好好休息安心养胎？”奶奶坐在脸色惨白的娘亲床前哭天抹泪。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怀孕做母亲了，怎么还这么不知轻重地胡来，还闹到流产了？”父亲闷声指责，“你赶紧调养好身体，趁那个流掉的男胎还没走远，我们努努力抓紧怀上新一胎，说不定他还能回到你肚子里。”
“可我的新款头花还没做出来，我还要多试几种花样……”娘亲却还惦记着头花，“招招，你把针线布料拿过来，娘亲要再研究研究。”
我依言将东西拿到床上，却被爷爷一手打落在地：“你先养好身体重新怀孕要紧，这些杂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不行，我们做的是小本生意，一旦停下，立刻就会被他人取代，头花的生意不能放下。”娘亲挣扎着伸手去捡地上的东西，手握赚钱之能的她已经生出了直视爷爷眼中的威严、说出自己内心之语的勇气，“至于重新怀孕、生男生女之事，便顺其自然吧。”
“作为妻子、作为儿媳，你最重要的任务是为大勇生儿育女、生出儿子为我张家传宗接代。”爷爷语气冰冷，“赚钱养家的事不用你管，张家的田地可保全家温饱。”
“听你婆婆说，头花的生意最近很差，赚不到什么钱，索性便停了，以后就专心家庭吧。”说完，爷爷抬脚狠狠碾过地上的针线布料，和奶奶父亲一起退出房间。
我眼中含泪，捡起脏乱的布料对娘亲哽咽道：“娘亲，我们以后都不能卖头花赚钱了吗？我们以后又要吃剩饭剩菜了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好日子呀？”
“快了，等娘亲下一胎生出弟弟，张家有了后，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娘亲语气轻柔，却神情麻木，似乎并不相信这一天真的能到来。
我和娘娘明明能卖头花赚钱，可以凭自己的本事过上好日子，为什么非要等弟弟出生才有资格吃饱饭？我心有不忿，越长越盛。
05
娘亲的麻木和我的愤恨改变不了我们在这个家任人摆布的事实，在爷爷的安排下，日渐长大的我接手了娘亲的大部分工作，被迫放弃头花生意的娘亲得以悠闲养身，半年后，娘亲又有了身孕。与之前不一样的是，娘亲这次怀的是双胎。
“好好好，肯定是上次流产的男胎与我张家缘分未尽，又回到你肚子里了，还带来新兄弟。”父亲大喜。
“我就说吧，镇上的子孙娘娘十分灵验，只要诚心去祈愿，必能成功得男。”奶奶亦是满脸笑容，“从前的我也是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最后在拜过子孙娘娘之后生出了大勇。”
“等孙儿出生之后，老婆子你就带着儿媳去子孙娘娘庙还愿吧。”爷爷的脸色是罕见的和蔼，“大勇媳妇，这次你可要好好休息安心养胎，别再瞎折腾了。”
“好。”娘亲语气乖顺，却神色淡漠，丝毫不见怀孕的喜悦。
我想到被强行叫停的头花生意，对未出生的弟弟充满了埋怨，可不管我是否心有期待，时间还是来到了娘亲生产的那天。双胎生产艰难，即便是早有多次生育经验、又在孕期得到悉心照料的娘亲，还是在房中哭叫了一天，才成功生出了两个婴儿，很遗憾，不是万众期待的男孩。
“怎么又是赔钱货？”爷爷一脸嫌弃地看着奶奶和接生婆怀中的两个新生儿，“我们家连续三代都只有一个男丁，我还想着大勇媳妇能多生几个孙子为张家开枝散叶呢，结果生出来的都是女娃。”
“明明已经拜过子孙娘娘了，为什么还会生女儿？”奶奶难以置信，“子孙娘娘不灵了吗？”
“是女儿也很好呀，等妹妹们长大了，我和娘亲教她们做头花，也能给家里赚钱。”我站在人群中小声发表自己的看法。
父亲阴郁地看着意料之外的两个女儿，沉默地从奶奶和接生婆的怀中抢过婴儿，一手抱着一个，拔腿往外走。
我想到父亲卖掉二妹三妹的事，顿觉不妙，连忙追了出去，边追边喊：“父亲，你抱妹妹们去哪？”
“滚开，少管老子的事。”父亲粗暴地将我踹倒在地，加快了离开的脚步。我在原地停了片刻，待疼痛暂缓后连忙爬起来，循着父亲的脚步追到了河边，抬眼就看到他将两个裹着婴儿的襁褓丢进河里了。
“父亲，你做什么！你要淹死四妹五妹吗！”我惊叫着飞跑到河边想救下妹妹们，可夏季丰水期的河流水流湍急，让我望而生畏，拦住了我下水救人的脚步，转眼间带走了四妹五妹的小生命。
“你卖掉二妹三妹还不够，四妹五妹才出生，你也容不下、要杀了她们，你想儿子想疯了吗？”我大声质问陷入魔怔的父亲。
父亲劈头给了我一巴掌，骂道：“定是你们这些赔钱货占了我张家子嗣的位置，我才一直没有儿子。你再废话，我也弄死你！”
虽然我已经因为身而为女遭受了许多苦楚，但到底年轻，还没有对这个重男轻女的世道妥协，不服气地朝父亲大喊：“儿子就这么重要吗，女儿有什么不好的。儿子要赚钱要为父母长辈养老，我也可以赚钱也可以为你们养老啊。”
“就算娘亲一直生不出弟弟，又有什么关系？”我鼓起勇气直视并不宠爱我的父亲，“我会孝敬你的。”
“没有儿子，谁来继承我张家的三十亩良田，谁来继承我张家香火？”父亲冷冷地说，“女儿可没有资格在村里分田地，更不能传宗接代。”
“如果没有儿子，村里人都会笑话我张家绝了后断了根，我的面子往哪搁？”说完，他便转身回家，将神情怔忡的我甩在身后。
06
得知四妹五妹被父亲丢进河中淹死了，因生产而元气大伤的娘亲在家里大闹了几场，中间几度晕厥，却无济于事，还被父亲锁进房中，勒令她“生不出儿子不许出门”。
在子孙娘娘失灵之后，奶奶开始到处寻求生子偏方，还将隔壁村的神婆请回家为娘亲摆阵烧符做法，还留了一大把符纸给奶奶，叮嘱她每日都要烧符水给娘亲喝，保准能生出男孩。
自此，娘亲彻底陷入了地狱之中，囚禁的生活、郁结的心情和莫名的符水将她折磨得形销骨立，父亲却还要强迫她行房生子。娘亲顺从了三个多月，最终不堪重负，发出了反抗的声音：
“滚开！别碰我！张大勇你卖女杀女、罪孽深重，老天要你张家绝后，所以我生不出男孩，我的下一胎必然还是女儿！”
“公公，你能不能尊重我一下，我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自我思想的人，不是只会下崽的母猪，不要一直逼我生孩子！”
“婆婆，求求你不要给我喝符水了，别再逼我吃这些莫名其妙的生子偏方，我会被这些东西害死的。”
“婆婆，你也是女人，你知道女子生育有多不易，生男生女全看天命，你忍心害死我吗？”
大概是娘亲的可怜处境引起了奶奶的恻隐之心，她柔声安慰娘亲，却不愿让娘亲停吃那些害人偏方：“大勇媳妇，你忍耐一下吧，婆婆打听过了，这些都是很有用的生子偏方，很多连生了好几个闺女的媳妇们吃过偏方之后都成功生出男孩了。你肯定也可以的。”
“等你生出男孩，让张家有了后，我就让你管家里的钱，你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以后，儿子就是你和招娣的依靠，就像大勇是我和他三个姐姐依靠一样，不会再受人欺凌。”奶奶在屋内为娘亲描绘有了儿子之后的美好未来，就像娘亲曾经对我说的一样，可我再也不相信这些话了。
父亲改变不了奶奶需要下地劳作、管理家事的命运，亦不曾去保护过被婆家欺辱的三个姑姑，反而还要奶奶为他操心、要姑姑们将艰难攒下的私房钱拿回娘家。父亲不仅给不了她们任何依靠，反而给她们本就困顿的生活带来了更多苦难。
如果我有弟弟，他肯定也像父亲一样，救不了我，更救不了娘亲。
而我现在只有十二岁，身形瘦弱的我打不过壮硕威武的父亲，手里也没有钱，无法带娘亲逃离这个吃人的家庭，只能流着眼泪在娘亲的房间外听着她被强行灌药、大声求救：“救命啊，谁能救救我，娘……娘……你快来救我，我要死了。”
娘亲的话让我想起了外婆，外婆可以将娘亲带回娘家休养，逃出吃人的张家，再也不用吃这些害人的生子偏方！
我一抹脸上的泪水，在当天晚上家里人全部陷入熟睡之后，摸黑跑去外婆所在的村子求救，黑黝黝的山路、狼嚎猪叫的山林，都挡不住我要去求人救母的决心。
07
外婆家跟我家隔着两个大村落，我一路飞奔，终于在拂晓时分到了外婆家，告诉外婆娘亲被父亲囚在房中不得自由，请她过去救出娘亲。等我带着外婆紧赶慢赶再回到家时，已经临近第二天中午了。
父亲和爷爷奶奶都去田间劳作了，家里只有娘亲一人被锁在房中，如果我能找到娘亲房间的钥匙，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外婆带娘亲回家了！
我心中一喜，忙去爷爷奶奶的房间翻找钥匙，又去堂屋、厨房、柴房等各房翻找，都没能找到娘亲房间的钥匙，只好丧气地回到娘亲的窗前，想和她说说话，眼角余光却突然看到窗缝处有东西在微弱地反射阳光，我定睛细看，是一把被塞进窗子夹缝里的铜钥匙。
我小心翼翼地抠出钥匙，在囚住娘亲的门锁上试了试，成功打开了房门：他们把钥匙藏在窗缝里，不知情的人难以寻到，知情的人却可以拿到钥匙随时进入房间欺辱娘亲。
“娘亲，我带外婆来救你了，你跟她回娘家去吧。”我欣喜地冲进房间，床上的娘亲已经消瘦得不成人样，苍白憔悴的模样看得我一眼落泪。
“四娘，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杀千刀的老张家，竟然这样折磨我的女儿。”外婆心疼地坐在床边将娘亲揽进怀中轻抚安慰。
“娘，你带我走吧，带我回家。”
“张家人想害死我，不停地逼我生孩子，逼我喝能生儿子的偏方药，不把我当人看，再留在这里，我肯定会活不下去的。”
娘亲依偎在外婆怀中委屈哭泣，我亦在一旁为娘亲的遭遇默默流泪。
“这是人之常情呀，你既嫁给了张大勇，自然是要为张家生儿子传承香火的。”外婆竟然认同了奶奶的做法，“但他们把你锁在房间里不许你出门就太过分了，娘待会要跟他们好好争辩争辩，夺回你的人身自由。”
“娘你觉得……他们逼我喝那些害人的偏方药是正常的？”娘亲惊讶地瞪大眼睛抬头看着外婆，“他们逼我喝那些药，害我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觉得他们的做法没错？”娘亲将皮包骨头的手臂举到外婆眼前。
外婆伸手握住娘亲的手臂，怜惜地轻叹一声，说：“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命，注定了要为夫家生儿子传宗接代，你认命吧，等你生出儿子，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我怕我坚持不到生出儿子，就被这些药害死了。”娘亲抓紧外婆的衣襟，在外婆的怀里哭得越发凶了，“娘，你那么疼爱我们六姐妹，我求你了，你救救我带我回家吧，张家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四娘，娘救不了你呀。”外婆哀声低叹，“娘没用，生不出儿子，让你们姐妹六人嫁人后被婆家凌虐却无人在身后撑腰；前两年你爹也去了，就我一个老婆子在家里种点粮种点菜勉强混口饭吃，说不定哪天收成不好就得饿死，哪里还顾得上你呀。”
“张家良田众多，不缺粮食，必不会让你饿死，你再忍忍，等你生出儿子让张家有了后，你的日子就好过了。”外婆柔声劝慰，娘亲却失去开口的欲望，呆呆地靠在外婆怀里，任泪水放肆流淌。
08
在外婆的争取下，父亲几人不再将娘亲锁在房里，娘亲可以自由行动了，她却不再愿意走出房门，反而像外婆劝她的那样认命地乖乖待在房间里喝偏方药，争取早日怀孕生子。
爷爷奶奶和父亲都为娘亲的顺服感到喜悦，我却为娘亲的虚弱和麻木感到心惊胆战，生怕病瘦如纸的娘亲会突然飘然离世。
“娘亲，你一定振作起来，保重身体，等你生出弟弟，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我流着泪紧握住娘亲骨感的手，嘴里说着自己早已不相信的话语，希望以此唤醒娘亲求生的欲望。
“好，娘亲会生出弟弟，让招招以后过好日子的。”娘亲勉强露出笑容，回握住我的手，下一刻却突然失去了意识，我慌忙跑去请大夫，才发现娘亲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太好了，娘亲怀孕了，不用再喝那些伤害身体的偏方药了。只要娘亲好好养胎，她很快就能养好身体，安全生下弟弟。
若世上真有神明眷顾，求祂保佑娘亲，保佑娘亲这胎一定生出男孩。
我独自在厨房烧火煮饭，闭着眼睛对着灶火虔诚祈祷。
奶奶毫不吝啬地为娘亲杀鸡炖汤、买安胎养身药，我亦每天去娘亲床前耍宝逗她开心，娘亲的肚子一天天变大，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面色日渐红润，说出的话却让我感到忧心：
“招招，娘亲一定会生出弟弟为你撑腰，不让你像娘亲这般无依无靠。”
“招招，等弟弟出生之后，你就好好照顾他教导他，别让他变成像你父亲一样冷酷无情的人。”
“招招……招招，希望你以后不必像娘亲一样……希望你能……逃……逃出去……”
半年后，娘亲被奶奶、接生婆和大夫三人拥护着送进房中生产，我在房外听着娘亲痛苦的嚎叫，想着娘亲在进产房前对我低语的话，心中忐忑不安，生怕娘亲会熬不过这次的生产关。
我心焦如焚地在房外来回踱步，听着房内娘亲的哭喊声由洪亮变成虚弱最后沉默，两天一夜后，大夫推门而出，语气沉闷地丢下一句“产妇难产而亡，生出了一名男婴，是死胎”，便从爷爷手中收下出诊费，离开了。
娘亲的死讯带走了我的灵魂，我意识恍惚地跟着爷爷奶奶和父亲为娘亲和死去的弟弟办理身后事，直到娘亲下葬的前一刻，我才回过神来，扑到娘亲的尸体上痛哭半晌，泪流满面地捧着土将身裹草席的娘亲掩埋。
“娘亲……娘亲……你走了，我该怎么办？”我在心底无声呐喊，身旁三人的冷漠之语却让我心寒。
“好不容易怀上男孩了，生出来却是死胎，真是造孽呀。”
“没用的东西，到死都生不出我们张家的长孙，看来得换一个儿媳妇为我张家生儿子延续香火了。”
“爹，娘，你们可要帮我好好物色，找一个健康强壮好生养的新媳妇。”
刹那间，我仿佛一只被扼住咽喉的小鸡，再也发不出悲痛的鸣叫。
天色突然阴沉，娘亲的死亡带走了我人生中的最后一片晴空，下雨了，我紧紧攥着手中早已残旧的浅绿色头绳，在雨夜山林中奔逃。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只知道，我要离开这个害死娘亲的家，离开这个把女人视为生儿子工具的地方。
前路诸多风雨，我已无心畏惧，只能一路向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