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过半（五十七）向而生
“给你。”泡王并不理会梅凉的惊异，只伸手递过手里的笔记本。
白色的笔记本，跟方子皓送给梅凉的那个一模一样，雪白的底色，殷红的梅花儿，像是血迹斑斑。
原来一开始，他就是备了两个的。不过怎么在泡王那里？
“他一直把它放在床垫下面，用塑料袋封好，看得跟宝贝似的。那日他父母来，没有看见这个笔记本。不过，即使看到了，也会当成普通的本子烧掉吧。”不知道，他在下面，是不是还想念这个笔记本。
泡王神色淡然，像是做好了什么心理准备，不管梅凉问什么，他都不会隐瞒的样子。
但是梅凉什么都没问，相比询问，她更喜欢自我想象。
兴许，方子皓在死前就把这个托给了他，或许，泡王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就留下了它。没什么大不了的。
“唉……”泡王神色突然凄然，轻叹一声，梅凉听得分明。
“你若不问，我便走了。他的心思，也只有你最明白。”
梅凉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诧异的表情，只在看到那个笔记本的时候，目光闪烁了一两秒，之后，便恢复平常了，其实，泡王说什么，她根本就没听清楚。
“他的心思，我一直以为自己最明白。可如今，我却不明白了。”当看到笔记本最后一页的登陆账号和密码的时候，梅凉心绪复杂了百倍。
那个号码，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号码。是雪瑜的，李雪瑜的账号。
安安静静地躺在书页的角落，字迹清然，不过分刚毅，却难掩英气。
李雪瑜，方子皓。两个人，一个人。
泡王什么时候走的，梅凉不记得了，只随口说了再见。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脸上凉凉的，湿了一大片。周围已不见人的踪影。
泡王在回去的客车上给她发了条短信：“梅凉，他出事后，我一直收着这个笔记本，我没有翻看里面的内容，有一天无意发现那个账号和密码。我有种错觉，也许，他一开始就想要把它托付给别人的，我冒昧地以为我就是那个人。我一直用那个账号与你对话，谢天谢地，你没有发现。高考结束后，我去看了看他。
心里实在忐忑，我不想这么骗你一辈子，早晚有一天你会发现我不是李雪瑜。而且，我以为，你有权利知道他是谁。我知道李雪瑜，也知道方子皓，却不知他们就是一个人。我看到过你们的版聊，在我的意识里，李雪瑜和方子皓绝对不可能是一个人，可事实就是这样。现实中的方子皓和二次元的李雪瑜，真的一点都不同，他的意识里，有两个自己……”
信息很长，一次发不完，梅凉翻看的时候短信提示一直在响。
当你发现你的知己就是你眼前的人，会是什么感觉呢？可是他并未给你机会知道。
方子皓，在所有人眼里，是一个阳光、温柔的大男孩，喜欢白色，白色的风衣，白色的羽绒服，白色的衬衣。微笑的时候眼睛微眯，睫毛长长的，眼睛很秀气。微笑的时候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很温暖。
李雪瑜，时刻疏离，时刻亲近，若即若离的朦胧感让人摸不清楚。写的文也多是悲伤的。他说：“梅子，要不咱俩组个悲伤唯美派？”雪瑜向往“形神俱灭”的境界，灰飞烟灭就是好的，随风飘散就是浪漫的。
白色笔记本里，记录着梅凉和李雪瑜全部的版聊记录，每次聊完，都工工整整地抄写下来。
满篇飞舞的黑色钢笔字，很是洒脱，但他有整齐癖，就算龙飞凤舞，也是工工整整，排版干净。
雪瑜写过一篇文，主人公三生三世，与女主结缘，缘分总是夭折，基调凄凄惨惨。第一世，他说自己是一个种葵花的老者，碰到了一只小鹿，便是来世的女主。最后，老者自然是不在了，只有小鹿还吃着葵花籽。
梅凉说：“不由自主想起葫芦娃的爷爷，不过种的不是葵花。”
雪瑜哈哈一笑，赞同说：“嗯，是有点像，不过他没被妖怪抓走。”
“是因为蛇精看上了老爷爷，才会抓走他的。”
“呃……我没那么好运气啊，还是葫芦娃他爷爷比较有魅力，囧，这里挺低调挺寂寞的，连同我的整个心境都是。写得胃疼……”
真巧，那几天梅凉也胃疼，吃了好几天的药，还在医院躺了几天。
总是有这样的巧合，雪瑜的身体状况总是和梅凉有种若隐若现的巧合，本以为，是因为神交到感同身受的地步了。现在——唉，原来如此。
“胃疼就吃药吧，这两日在医院看到好几个脑溢血和胃穿孔。”
“呃……让你说的有点……瘆的慌……嗯，我这个故事，有点像快乐王子和燕子的故事。前者用后者帮助人，原著是后者却不忍前者一个人，因为依恋他而不肯离开被冻死，后者的石头心碎了。形体俱灭。这是我很喜欢的王尔德的风格。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不信教，所以后来依托的说让王子和燕子都去了天堂，永远在一起，我怎么都不行。我这一篇，是王子先挂了，宠物没殉情，而是选择转世。三世，代表一个人的三个阶段。”
梅凉心叹，这果然是雪瑜的风格，但是当她知道雪瑜就是方子皓的时候，实在不敢把这样悲伤的情绪放在方子皓身上。
当时梅凉回的是：“人家一辈子过完，你三辈子过，人家一生只死一次，你死三次。因为每一次死前你都没有做完想做的事情，第一世完有些遗憾，第二世有些不满足，觉得时间不够，第三世，终于超然物外了么？”
雪瑜说：“我觉得转世没什么，一直以为世人所说的三世就是指人生的三个阶段。过完了，这一世也就走尽了。等到肉身化为尘土，记忆随之消失，变成灰，再做肥，变成植物，变成饲料，被动物吃，生生不灭。记忆丢了没关系，我还是我。”
……
“第一世太简单，不懂所以怨恨，第二世太执着，想不通，饮恨。三世是被折腾得没力气了……”那么方子皓，这是你的第二世，还是第三世呢？
这一段，是李雪瑜和梅凉的最后一次版聊，此后，便消失了几个月。直到泡王拿着这个账号出现，说：“梅子，我回来了。下乡去了，去了一个很美丽的地方。”
和方子皓最后一次谈话，是在星期六放学的路上。
方子皓笑眯眯地问：“梅子，你什么时候请我吃水煮肉片嘛？现在不行吗？一定要下个星期吗？”
梅凉不理会他的反复哀求，只说：“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下个星期，一定要下个星期。”
方子皓好像一开始就知道结果，却还挂着微笑，梅凉没有察觉他脸上的凄然。
“这么短的时间，你还要回去？”
“要回去，天冷了。回去拿一件羽绒服。”
白色羽绒服，轻轻盖在他的尸体上，血迹斑斑。雪白的底色，带着血腥味儿的泥土。还有羽绒服上绯红的一片片梅花儿。
梅凉曾说自己想跟着海子一起去天堂，那瞬间的血肉横飞多么美丽。雪瑜说：“那太血腥了，不唯美。”
为了这个，两人辩论了很久，雪瑜长篇大论与她说了几个小时，回复密密麻麻一段又一段。梅凉说不过他，便投降了。“行了，我说不过你，但我还是坚持自己所想。你说服不了我的。”
真是讽刺，他居然会用自己去做试验。你这么轰轰烈烈的死，如果只是为了说服我。那么——你赢了。
“看吧，梅子，被火车撞死一点儿也不唯美。”方子皓用李雪瑜的口气与她说这句话，梅凉神志不清，苦笑一声，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可是那目光正对的方向，分明什么人都没有。
幻觉和现实，总是分不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