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中沙砾
袁启山走出庭院，于巷子口仰望那座大厦。明明是子夜时分，大厦却恍如白昼时敞亮。虽然大厦里面的风景他没有见识过，但应该不会像这个巷子一样污浊。他是背负着星辰，前往马路对过贩卖机买一盒香烟的旅行者，这是段长达十几米的旅途。
巷子石板路上青苔密布，两米宽、二十米长的狭长空间。一侧并列的是居民的家门，一侧是挂着油烟机的门店后墙。油烟机每在三餐之时就会肆意排放油污和油烟，油污最初只是棕黄色的粘性液体，时间积累使它们成为了油黑发亮的固体。水泥墙体最初是透彻的浅灰色，而现在…是纯黑。
走出巷子口，便俨然换了副天地——拥有了彩色。
人们捧着手机穿梭于街市，老龄下沉群体坐在路边聊着一些过去的真理。袁启山似乎看到了他们的思想……那些真理如同墙上的油污一般附着在可视化的思想上，任谁都无法揩去。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少女穿着奇装异服于街边嬉笑，他们衣着虽奇异，但的确具有美感——光洁的肌肤和流线的双腿，那些衣服扬长避短地展示着。使得欣赏其美丽的人也习惯性认为他们被衣服遮挡的部位也是同样美丽的。
袁启山突然感觉到脚底的不适，他用脚趾感受着——嗯，似乎是沙砾。
晚十点，大厦开始了他的表演——灯光不再是一律的纯白，而是调动所有光源和色彩刻意组合着某些形状——所谓的灯光秀。
这应该是镇上唯一这么气派的楼了吧？因为它被建在了迎宾路上，连接着国道。任何官方载具在抵达这里时都会看到这栋楼，在这栋楼落地之前，周围的建筑也不约而同地开始装扮自己——有的换了招牌，有的翻新了店面，甚至有的直接扒了重建。
好像任何事物都在刻意展现美感。
鞋中的沙砾随着脚的运动也在不断变换位置，这令袁启山很困扰。
一声尖锐刺耳的鸣笛，一辆汽车经过。袁启山的目光重新回到了街市。
过去的一辆车是辆普通地不能再普通的面包车，外壳却被渲染的五彩斑斓。似乎也在遵循着某种规律，因为这些色彩在美学上也具有地位。
贩卖机前有十几人排成的队伍，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服装，形形色色的谈吐……但似乎并没有相互之间的不同。他们都在遵循规律，于是形形色色也成了一种单调。袁启山的穿着并没有遵循这当今的潮流，只是寻求舒适感，很巧，这些穿着让外界看来也是得体的。
袁启山听到了队伍前面的两个女性的交谈——这并不是窃听，而是他忘带了降噪耳机，他以为贩卖机前一般不会排起队伍。这条街的人口并不多，但这是一条上山的路，半山腰有一个专门举办文艺活动的广场——这是前几年的事情了。如果这条街的人员在这个特定时期突然增加，只会说明广场上新开辟了一个更有趣娱乐设施。人潮越来越多了，甚至车辆都无法流畅通行。且人潮的方向出奇的一致，这令袁启山微微感到惶恐。
袁启山并不在乎，因为他无法从中取得乐趣。
那两位女性说了什么呢？袁启山习惯性地思索——
“嘿！你有没有做xxxx（一个自媒体运营者）刚更新的测试？好准的我告诉你。太神奇了！”金黄色长发的女孩说道。
——“这只是单纯的暗示啊…给的答案使任何人都会感觉到契合，因为太模棱两可了。如果你对心理学感兴趣，可以读一读相关书籍，我可以借给你几部。”黑短发的女孩回答道。
“啊？你在说什么啊，心理学？这和测试能扯上什么关系？……我感觉啊……这个xxxx应该是我的soul mate！只是我们还相互不认识，但他的一些东西总是很能戳到我，戳到我心中最深处的地方。”
——“……”
“你说话啊？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总是扯一些天方夜谭的东西，奇奇怪怪没有可信度的内容，你总是这么不合群。”
——“我没有合群的必要…我能回去么，我感到很无聊。”
“别说这样的话！我和同学说过了你会一起玩那个新开的游乐项目。大家都很喜欢你，如果你不来的话，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话都说出去了啊！”
——“你就这样生拉硬拽地让我过来，你考虑我的感受吗？”
“你还想怎么样？能不能不要这么有高贵感啊？难道我还要在地上铺个红毯，拉个横幅向全世界宣扬我邀请到了…您！难道这样你才满意？”
这一次，短发女孩没有回答，她的眼神暗淡下去了，微微低头侧身，袁启山自然捕捉到了这个瞬间——她的侧颜——但短发挡道了眼睛，隐约透过发隙看到了水的反射光，光的颜色是蓝紫色调，微微带一股咸咸的气息——这并不是真实嗅觉，而是感觉。
短发女孩径直离开了队伍，没有一丝犹豫地逆行于人潮。
随着人越来越多，原本平静的古街变得喧哗，金发女孩站在原地呼喊，但并没有选择离开队伍，呼喊的声音迅速淹没在人潮，袁启山也望向短发女孩离开的方向，漫不经心的笑着说：
“她已经不会迷茫了。”
金发女孩皱着眉头打量着袁启山，眼中有愤怒，羞耻，悲哀，不甘……但唯独没有歉意。她抛下了一句话，随后面向售货机，低下头盯着手机屏幕，目光再没投向别处。
“你这种人才会迷茫！”
袁启山在迈步跟进队列时，脚趾突然一阵剧痛，随后隐约感受到了湿润。
袁启山无奈笑了笑，仿佛已经是见惯的事情。
轮到袁启山时，他发现售卖机中自己喜欢的烟在库存中是满额，就是说近期没有人购买这种烟，而上方浮夸包装的烟盒似乎更受人们青睐。袁启山也抽过那个烟，但他从味觉上就能感受到，和他平时喜欢的烟味道是极度相似的，甚至烟草的本香淡了一些，更多的是化学添加剂的味道。
袁启山又无奈地笑了笑，他的确已经见惯了此事。
买完烟后停留了片刻，他发现自己不论从哪一个角度去看巷子，都无法窥见巷子的内部景色，这个巷子口所处在位置是一个纯粹的视觉死角！
袁启山打了一个寒噤，随后望向那些店面，千篇一律的色彩斑斓。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店面里华丽的设施和穿着华丽的人，盘中的那些食物？袁启山当然尝过，不过是用普通的食材烹饪的，只是有人费心费力地将他们摆成了得体的形状罢了。
袁启山回到了住处，脱掉鞋子后发现自己的大拇脚趾已经被血染红，一粒沙砾正巧卡在了肉里。
袁启山笑了笑，这次，他笑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