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底知交(完)
伍
最近付之恒突然来得少了好多,唐墨自我反省了一下,没发现哪里惹毛了他,就算有,以他刀枪不入的厚脸皮,也不至于以这种方式来宣泄不满。想来是家里有事。
唐墨摇了摇头,还有一堆钱等着自己去赚,这会儿居然还有闲心琢磨付之恒。
少了个免费劳力,唐墨的事倒是又多了起来,不过三年来自己不都这样过来了吗?这么想着,唐墨又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小宣,哥回来了。”
“小墨,你回来了。”迎接唐墨的却是唐书诚的声音。
唐墨第一反应是弯腰捡根木棒。却在唐书诚从卧室走出后,凝滞了动作——唐书诚衣襟带花,一身廉价的西装在挺拔的身姿上却也显出优雅的味道,刮干净胡子后,年轻时吸引众多少女的脸也显现了出来。
“爸爸,你……”唐墨几乎要以为这还是三年前,一切灾难都未到来的时候。
“哦,付之恒全家不是也搬到这座城市了吗?他爷爷最近从国外弄回一幅画,据说是米芾真迹,但不敢肯定。所以今晚请了些人去鉴赏,我收到邀请了。”唐书诚一边整理衣领,一边道,“我刚刚煮了些排骨汤,让小宣送去医院了。锅里还剩些,留给你的。”
唐墨犹疑着:“爸爸,你今天赢了很多钱?”唐书诚赢钱的时候,回家的心情就会很好,对两个孩子的态度也会好点。心情与钱量成正比。一般,即使唐书诚态度好些,唐墨也懒得理他,但今天他态度好得过头了。
“没多少。只是能看看极有可能是米芾真迹的画作,老爸也蛮开心的。”唐书诚说着便出了门。
唐墨看着唐书诚渐行渐远的背影,猜是付之恒给他送的邀请。付之恒清楚唐书诚以前对书画鉴赏也颇有了解。唐墨拒绝了付之恒金钱上的帮助,所以付之恒就想在这次的鉴赏上,让唐书诚在这座城市的书法界里露脸,看能不能靠鉴赏赚钱吧。
可是……唐墨苦笑着摇了摇头。
笔底知交(完)第二天,唐墨一如既往地在第四堂自习课上与瞌睡做斗争的时候,教室窗玻璃突然震动了起来。众人抬头,只见老班半个头显露在窗口,一只大手使劲拍着窗玻璃。
在众人的目光下,老班踮起脚露出了嘴:“唐墨,你给我滚出来!”
唐墨的同桌不禁无力地扶额,他早就感受到了老班火辣辣的目光,于是拿笔戳了唐墨好几下,然而,现在看来只有老班喊得醒睡美男。
走廊上,老班阴着脸递给唐墨手机说:“有个男生打电话找你。”
唐墨瞬间猜到是谁,心里感叹此人可真会挑时候,却又担心是上次那种事。
“喂,唐墨是吧?”这次付之恒的声音倒是不那么急了。
唐墨松了口气,嗯了一声。
“这几天我都请假不去上课了,今天晚上我恐怕也没时间去医院看苏阿姨,你自己抽时间带唐宣去,你都不知道唐宣一个人待在家的时候有多害怕。”
“你家出事了?”唐墨问。
付之恒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家老头弄回来的那幅画昨天晚上丢了,他都快气出病来了。昨天那鉴赏会是我主持的,我得配合警察找画。”
“你还能替你爷爷做事了啊?”
付之恒笑了几声说:“这三年里变的可不只是你。”
把手机还给老班时,老班死死地盯着唐墨说:“下次再被我看见你上课睡觉,我就把你从这个班踢出去。”
唐墨低头和他对视了会,忽然笑了起来:“谢谢老师。”说完便走。
“喂,看你是个好苗子才留住你,你可别恃宠而骄啊,不然下次就踢你出去!”
始终都是“下次”,要真想踢,唐墨已经被踢了无数次了。唐墨知道是老班一直在校领导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他会一鸣惊人”,他才能待在这个什么条件都是最好的班里。
夜色浓稠的时候,唐墨才回到家。推门,又看见唐书诚坐在桌旁。
唐墨撇了一眼唐宣的房间,看见弟弟已经抱着那条杂色狗睡了。
“爸爸。”唐墨喊。
唐书诚又打开一盏灯,招呼唐墨过去。唐墨走前,赫然看见桌上一幅水墨点染的“米氏云山”。虽然唐墨不画国画,但作为一个写书法的人一定听过米芾自成一派的“米点”绝技。据史料记载,米芾善以点成画,喜好江南水乡,因而多作烟云掩映的南国图景。但,米芾的画与字不同,流传至后世的极为少有,如果现在能找出一幅米芾的画迹,必然会获得市场青睐。
“你现在已经连盗窃都不觉得可耻了是吗?”唐墨站着,居高临下地盯住唐书诚。
“付家那套安保系统对我来说什么作用也没有,他们绝对查不到这里来。”唐书诚得意洋洋道。
“我是说,你自己不会觉得可耻吗?”
“哼,我还不是为了你妈妈,她那个身体一病起来得画多少钱?明天我找的买主就会带钱来提货。卖了这画,还担心医院那点钱吗?”
唐墨冷笑说:“我妈妈的病因什么发作,你最清楚。不要拿这个做你堂而皇之盗窃的理由。”
“是是,我有错,现在我不就想弥补吗?爸爸保证,就算爸爸会拿走一点点钱,这卖画的大部分钱一定是给你妈妈治病用。不然爸爸也没必要让你看到这幅画对不对?”
“你……”唐墨刚想驳斥,却想起上次妈妈从医院偷跑出来的事,很久以前她也偷偷跑出来过,因为知道以家里现在的情况,很难负担起医药费,她不想耽误两个儿子。唐墨找了一天一夜才找到她,当时她静静地坐在肮脏的角落里,等待死亡的降临。唐墨抱住她的时候,哭得难以自已,他记得以前妈妈是有多爱美爱干净,如今她却这样发丝凌乱地接受肮脏。
“随便你。”唐墨转身回了房间。他找出笔墨,抓紧时间写另一个学生书法比赛的参赛作品。
他握着笔,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是唐书诚拿的,和我无关。妈妈,需要钱……
良久,他只看见纸上,连瘦金体的壳都不再有的字。
付家。付之恒刚刚接受第四批警察的问答,细枝末节说了无数次,越说越烦躁。刚刚有两个警察悄悄打量着付之恒,嘀咕着是不是这个付家少爷监守自盗。不幸被老头子听到,立刻就被拐杖打了出去。
付之恒刚要为老头子的神力叫好,没想到老头子转身就给了他一拐杖:“早叫你别穿成这个样子,偏不听!惹得警察都怀疑你!”
待老头子消了这场气,付之恒正要给他汇报情况,他倒先说话了:“你好像没告诉警察宾客里还有‘唐书诚’吧?”
付之恒心里咯噔一声,回答说:“这个嘛……”其实付之恒觉得不可能是唐书诚。既然是不可能的事,那就没必要让警察去他家盘问,让唐墨难堪。万一是……那就当是帮唐墨吧。
老头子看他“这个这个”半天,也没讲点什么出来。却没责怪,只说:“之恒,你也十八岁了,自己拿好主意。”
付之恒挠了挠头。
笔底知交(完)陆
破晓清寒,唐墨又退回家里填了件衣服。唐宣还在睡,唐书诚已经起床,在收拾唐墨用过的碗筷,心情因为那幅画依然很好。好像以前,妈妈身体不好,就都是爸爸做饭,他觉得早餐一定要吃好,就花了好多心思在早餐上,变着花样来做早餐。等家人起床的时候,每天都能看见不一样的惊喜。唐墨好小的时候,总是想要成为唐书诚那样的男人,用最好的方式呵护珍视的一切。
唐墨走了好远,才在这个手机纵横的城市里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
他犹豫着,终于拨通了电话。等了有一会,才有人接起电话。
付之恒打着哈气说:“你好——我是付之恒,你是哪位?”
“你越来越能睡了。”唐墨听见付之恒一个蹬腿坐起来的声音。
“唐墨啊,大清早的没急事我就挂了,你是不知道我昨天跟那些警察‘谈心’到多晚。”
“你们不用谈了,直接来我家吧,是我爸拿的。你不用顾忌我。”唐墨直截了当。
付之恒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唐、唐墨,你可得想清楚。”
“之恒,我想得很清楚。我知道你邀请我爸去是什么意思,可惜他让你我都失望了。我也知道昨天怎么没警察来我家,无非是你怕我难堪,或者干脆算帮我了。”
“这个……”
“你不用想着怎么敷衍我,你那点小心思我隔着电话线都知道。”唐墨说着,自己倒笑了,又继续道,“其实我爸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就慢慢变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赌博的。三年前,他连家里传承的资产都在赌桌上输掉了,还借了高利贷。债主找上门,我们才知道这些。然后,我妈妈就病倒了,还会断断续续地复发。有亲戚朋友知道了这件事的,都主动提出帮忙,可我妈妈拒绝了。她马上做主卖掉了祖宅,偿还了高利贷,然后全家搬家。卖房子的时候,她说她相信以后我和弟弟能光耀地回到祖宅。她开始去工作,直到她不得不待在医院。我爸爸还是会去赌,拿家里的钱去,我妈妈没办法对他下狠心。后来她宁愿离开也还是不愿意接受怜悯。”
唐墨顿了顿,说:“你看,我家里除了我爸爸,其他人都是这样,靠着一点点骄傲死撑着。”
付之恒笑说:“所以本少爷当年才会跟着你‘为非作歹’啊!”
“这就是我所有的‘家庭变故’了。”唐墨舒了口气,又补充说,“对不起,以前不告而别,我当时真的无法接受那样难堪的现实。”
柒
等母亲病情稳定些的时候,唐墨带着她和唐宣去了监狱里看唐书诚,而付之恒跟在后面老实地提东西。
隔着玻璃,唐书诚看见他形容枯槁的妻子,他已经太久没见她,几乎快认不出来那个说要与他福祸相依、白头偕老的人了。
唐墨妈妈轻声叫了一句:“书诚……”
而后唐书诚突然泣不成声。
把妈妈和唐宣送回家,唐墨还得赶去做一份新找的工作——周末在咖啡馆靠美色吸引顾客。
付之恒也跟着一起去,说还没当过服务生,要去玩玩。路上,付之恒问说:“那个很入流的书法大赛,你真不打算参加吗?你不参加,那我不就跟龙游养虾池一样吗?毫无悬念,太无趣了。”
唐墨神色暗淡下来:“你说我现在要拿什么参加?”
“你以为你真的失去你的瘦金体了吗?你只是失去往日的门第,可你骨子里的骄傲根本就不是财富和地位给你的啊!龙失去了云,可它还是会在泥潭里怒吼。”付之恒说着正经的话,却还向沿途遇见的漂亮妹子抛媚眼。
唐墨突然冲那女孩吹了声口哨,哨声响亮。
【完】
我在时光里提笔,写风、赋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