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蕉
我出生那天,是金陵城的七夕节,我生就丰额骈齿、一目双瞳,父亲抱着我十分喜悦,他们说,我这是天生富贵相,周武王和项羽也皆为此相。父亲给我起名为从嘉,意为一切从“嘉”。
我很小的时候就对诗词很有天赋,我可以过目不忘,自解其意,家人们都尤其喜爱我。我七岁的时候,祖父去世了,父亲继位成了元宗,我们就这样举家搬进了皇城。我抱着我最喜欢的一个青白瓷的花瓶,坐在马车里,紧紧地拉着奶娘的手,看向窗外的车马喧嚣。我看见玄武湖边有很多荷花,昇平桥下有许多硕大的开满红花的植物,奶娘说,那叫美人蕉。是由佛祖脚趾所流出的血变成的。
我原本有五个哥哥,但活下来的只有一个二哥弘冀,二哥长我六岁。16岁的时候,二哥就被封为燕王。他平时话很少,但看我的时候,我会感觉到深深的恐惧,父亲喜欢我,已经是皇太子的二哥害怕我抢了他的位置。我当然不想去做什么皇帝,我的志向是做一个风流倜傥的文人墨客,或者做一名满腹经纶的高人隐士。
我记得那时候最疼我的三叔带我去宫里的太掖池边钓鱼,我钓上一只很漂亮的小金鱼,三叔摸着我的头夸我,还送我一只很精致的歙砚。 那年,因为父皇无意中说要传位给三叔,二哥在一个雨夜的傍晚毒死了三叔。我趴在晋王府的门框上,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嚎啕大哭的妇人,掉不出一滴眼泪。
我被封为安定公的时候,正是金陵桃花盛开的季节,粉淡香清漫随风,未容桃李占年华,我给自己取号“钟隐”,我从不参与政事,只是想表明我的志趣,只在于秀丽的山水之间。
我并无意与兄长争位。
那是我人生最快乐的一段年华。我坐看青竹变琼枝,在窗内呵手写字。 写大字的时候,我常弃笔不用,而以卷帛书之,我画尽翎毛墨竹,整日泡在金陵馆阁,望不见四海兵荒马乱。我时常邀朋唤友,彻夜醉酒吟诗,雨浓画堂深,闲适杯无两。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我以为我的人生大抵就是如此了。
18岁的时候,我娶了娥皇为妻。她精通音律,能歌善舞,她是命运送给我最好的礼物。 世界总是处事圆滑,令哭的人笑了,笑的人哭了,而我就是那个突兀的棱角,淡然。
我终日偕同娥皇悠游宴乐,通宵达旦沉湎于杯光舞影之中,我写了《浣溪沙》送给妻子:“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我一直觉得命运带走我的几个哥哥,是有原因的,直到最后,骄纵孤傲的二哥也没有敌过命运,他是那么强大,野心勃勃,连父皇都对他无可奈何。再有几年,这该就是他的天下了吧。
只是很可惜。
显德六年,太子李弘冀病逝,我的二哥,他抓破了窗帘,怒瞪着远方,他与那个恢弘的梦想,终于隔了今生今世。
翰林学士钟谟上书:“从嘉德轻志懦,又酷信释氏,非人主才。从善果敢凝重,宜为嗣。”父皇随后盛怒,随便找了个借口把钟谟贬为国子司业,流放到了饶州。
那一年我被封为吴王,住进了森冷的东宫。
东宫又大又冷,我整日流转在那些赤色的廊柱之下,月下琵琶难奏乐,琉璃灯火看流离。花园里美人蕉的花又落了,我命人收集了那些零落的花瓣,做成了红色的染料。在我还没有想好要用它们画些什么的时候,父皇病逝了。
那是宋建隆二年公元961年的六月,满城素缟。我再也见不到皇朝的花谢花开,我站在大殿之上,感到侵入骨髓的悲凉。
那一年,我25岁。
我登基之后就把国政托付给做太子时的幕僚张洎。娥皇为我修复了《霓裳羽衣曲》,手弹天星夜作伴,炉酒花香对月浓,“尝于宫中以销金红罗幂其壁,以白银钉玳瑁而押之,又以绿钿刷隔眼,糊以红罗,……如是数处。每七夕延巧,必命红白罗百匹以为月宫天河之状。”我纵情享乐,我只想要这样的时光留住,我不想看到城外的风雨潇潇。我整日醉倒在美人蕉下,拽着娥皇天水碧的罗裙哭哭笑笑。
我向北宋纳贡称臣。对他们的各种要挟赧然接受。我自请降格为江南国主,每逢会见宋使臣,我都会脱掉龙袍,改穿紫袍。我令人拆除装饰在台阁殿庭的鸱吻,待北宋使臣离去后再行复原。
我知道,我是被万千臣民鄙视谩骂的国主,苟活偷安的窝囊废。 但我只是想做一个文人,我也只是一个文人。
964年,娥皇重病,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我的儿子仲宣夭折了,我不敢告诉娥皇,只能每天坐在她的床前,唱尽后庭花破子。 可她最后还是知道了,很快,娥皇也离我而去了。
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我用尽了金陵城的白帛,铺满十里长街,监察御史张宪跪行数里,“宋军早晚将至汴梁,宋军早晚将至汴梁啊!”
不久,我娶了娥皇的妹妹,封为周后。
我上表北宋,求放作为人质的弟弟郑王李从善归国,被拒绝。随即赵匡胤诏我入京, 我愤笔修书“臣侍奉大朝,希望得以保全宗庙,想不到竟会这样,事既至此,唯死而已”。赵匡胤很生气,遣颖州团练使曹翰兵出江陵,又命宣徽南院使曹彬等随后出师,水陆并进;直逼金陵城。
闰十月,宋军攻下池州,我下令全城戒严,并停止沿用北宋年号,改为干支纪年。吴越乘机进犯常州、润州,我遣使质问,说以唇亡齿寒之理,吴越王不答,却把我的书信送至宋廷。
北宋攻陷芜湖和雄远军,沿采石矶搭建浮桥,一路渡江南进。
我一直觉得,委任皇甫继勋统领兵马,该是我人生最大的败笔吧。以至于宋军已经把金陵围的水泄不通,我竟然毫不知情。我爬上金陵城高高的城墙,看着城外堆满白帐篷的宋军兵营,瘫倒在城墙上,陈年的梦不成醒,我却还在唱着今夜的花好月圆。
吏部尚书徐铉一身白衣来见我,说要出使东京,厚贡方物,游说北宋罢兵。我点头应允,徐铉深深的向我鞠躬,决绝而去。盛傲一世的徐铉只得到赵匡胤“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回复。
本以为必死的徐铉回国之后,在我面前跪地痛哭,数日之后,他再次一身白衣,出使北宋,然,依旧被拒绝了。
临回之时,徐铉再次求见了赵匡胤,他伏地哀求:“乞缓兵以全一邦之命。” 白发白须的旷世大儒徐铉,卑躬屈膝亦没有说动赵匡胤。
公元975年,洪州节度使朱令率领十五万兵马迎战北宋大军,全军尽殁,朱令也血染沙场。破城前夜,金陵城北南唐五千精兵夜袭宋营,依旧全军覆没。清理战场的时候,从一些死去的南唐兵卒身上,搜出了将军印。
南唐已无一兵可用,将领们只能自己组成了敢死队。
十二月,冬日,曹彬终于攻克了金陵。
我坐在皇宫的金殿之上,手捧着一杯阳羡紫笋,茶水莹绿馨香,我又想起娥皇天水碧的罗裙。 15年的帝王生涯,39年的南唐江山,一步踏尽一树白,一桥轻雨一伞开。 一梦黄粱一壶酒,一身白衣一生载,我终于结束了我的幻想,它和我曾经的一个梦,好像。
公元975年,世上都在传南唐后主肉袒出降,亡国之君白衣纱帽待罪明德楼下,封为违命侯。
这一年,赵匡胤死了。
我被软禁在汴梁城,每有欢宴,他们就会叫我去写诗,歌颂太平。我的妻子周后被封为郑国夫人,她也总会被召入宫中,每一入辄数日而出,曾经的一国之后,被宋人肆意凌辱,百般嘲笑,每次回来,周后都会对我又哭又骂,我无能为力,我只记得屠苏醉人,金陵的美人蕉又到了花开的时节吧。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公元978年,又一个七夕,我的42岁生日,夜无星疏,故妓作乐,满句花尽离伤,慰我沦亡,我声泪俱下地演唱了《虞美人》,斫琴弦断,酩酊大醉,我梦见我与白骨相葬,冷若隆冬之雪。
次日,赵光义盛怒,赐我牵机酒。当夜,牵机毒发,我全身抽搐,头脚缩在一起,感到万蚁噬心的痛苦。我仿佛又看见七岁那年,奶娘温柔的拉着我的手,昇平桥下美人蕉开的正艳,好像佛祖殷红的血泪。我看见登基那年,我手举西汉扬雄的《太玄.元告》,“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煜意为光明照耀,从此以后,我亦改名为李煜。照我南唐江山,万世万年。”
所以念君者,为百年,不为一夕,风筝有风,河豚有海,我终于也只是一个文人,薄酒沾尘衣,做不得这长门王孙。
洛阳北邙山,孤坟荒冢森森而立,孟婆汤前婆娑事,饮入愁肠定尘埃 ,浮生怎乱,也不过纸上书画,古砚磨陈年,戏谑人间浓浅,牧童言笑崩撅,嘲笑问路的旅人,都只是浮云客,我又怎会有那天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