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干嘛？”“吃了吗？”“睡了吗？”

2015年春我在一所高中实习，课间休息的时候班里一个男孩子问了我一个问题：“老师，爱是什么？”我抬头看了看高我一整个头的他，力图从他的眼睛里判断出他在纠结的是何种意义的爱，可我除了认真和迷茫外什么也没看出来，只能含含糊糊地给了个答案：“爱就是笑容比眼泪多。”我说过很多出口就后悔的话，唯有这句是我时至今日还引以为豪的金句。如果一段关系让我的眼泪多过笑容，那它在我这里就是要被判刑的，任何口头上的山盟海誓和心理上的甘之如饴，都比不上生理上的原初本能。当毛毛的手覆上我的头顶我没有下意识躲闪而是抿嘴一笑的时候，我就知道可以了。

我这个人很不喜欢异性之间的肢体接触，上学的时候班里有个高个子同学每次跟我打招呼的方式就是伸手摸头，以至于我练就了一身德芙般丝滑的躲避技能，所以即使我矮矮个子也少有人能摸到我的头，更别提像毛毛这样用撸狗的手法揉我的头发了。既然身体诚实地认可了毛毛，那心随身动，毛毛就是自己人了。

心动归心动，我还是上手推开了毛毛的手臂。比起摸头杀，我更在意身边人的眼神杀，一想到公交车上这么多人指不定哪双无聊的眼睛正盯着我们，我就浑身不自在。

我抓着毛毛的手腕把它放到毛毛的腿上，低声说了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帅哥请自重。”

毛毛明显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下意识看了看四周，也开始拘谨起来。公交车走了两站路，我们都没有说话。毛毛盯着被我放回去的那只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则盯着我手指上新长的倒刺想着毛毛也可能是社恐这件事。以前我觉得只有像我这样的土狗才会自卑社恐，毛毛这样的潮男不说是社牛了，至少不会是时时刻刻在意别人眼光的社恐吧。没想到看起来比我还怂一点，我好歹还主动跟他打招呼了呢。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相认失败不过是我尴尬一路，这样牵手成功了反倒是两个人一起尴尬，这怎么能行呢。毛毛比我小6岁，我自然不能像跟前任在一起那样让他承担所有，于是我拉了拉他口袋上垂下来的装饰带，问他吃过早饭没有。毛毛眨了眨眼睛，用一副神游归来的表情看着我：“没有吃，你呢？”

“我在家吃过了。”

“家人做的吗？”

“不是，我自己。”

“可以啊。”

“基本技能而已。”

我们礼貌而客气地寒暄着，互联网上的亲昵和刚才的暧昧一点点散去，显出了平淡而无聊的生活真相。这和那些亲戚们随手塞过来的相亲对象又有什么区别呢，除了高一点，帅一点，潮一点，年轻一点，他本质上还是一个只能和女孩子聊聊“在干嘛？”“吃了吗？”“睡了吗？”的无趣男生。话已经说完了，毛毛却没有扭回头去，我低着头也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潮湿的，粘稠的，沉重的，让我突然就又自卑起来。他应该也会觉得我无聊吧，他也在想我原来是一个只能和男孩子聊“在干嘛？”“吃了吗？”“睡了吗？”的无趣大龄女吧。也对哦，是我先问他吃过早饭没有，真该死。

所幸今天没有堵车，我们很快就到站了，毛毛在我身后很绅士地护我下车。公交车站牌距离我上班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距早餐店也还有一个路口，我们一左一右地走着。时间还早，我不急，毛毛也不急，我看着毛毛的大长腿局促地迈着和我一样的小步伐，突然又乐了起来。毛毛问我笑什么，我看着他摇摇头只笑不说话。毛毛也笑了：“真难相信你比我大六岁，看着明明十八九岁的样子。”

“可能因为我穿的浅色衣服显年轻吧。”

“你听不出来我在夸你吗？”

“能啊，所以我这不是得谦虚一下啊。”

“谦虚什么啊，别人夸你你就受着，这是你应得的，不需要解释，别人损你你才要解释呢。”

“年纪不大，大道理懂挺多哈。”我承认我有被这段话打动，成熟与否和年龄大小无关，毛毛小小年纪就能够察言观色，看出我的情绪，找到我情绪波动的点，然后不动声色地安慰过来。比之那些我已经说我生气了还死皮赖脸不停地聊我厌恶的话题的同龄男，真的好太多了。

于是我又冲毛毛笑了笑，露出我的大白牙。毛毛说：“这就对了嘛，笑起来多好看。”我就又支棱起来了。

我知道新时代女性不能从异性身上寻找自信，而应该关注内在，提升自我，自爱自信放光芒，我也知道女性到了一定年纪还要通过征服异性来找到自我价值感是一件极其可悲的事情，但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很大一部分自信是从异性那里得来的。高中被暗恋的男孩子夸成绩好，我高兴了好一阵子；初恋夸我头发柔顺摸起来很舒服，我一直引以为豪；被喜欢我的男孩子夸眼睛忽闪忽闪长睫毛戳到了他的心，我虽然知道自己没有长睫毛却也想起来就忍不住开心。从心理学上分析这应该是我一直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同却没能如愿的缘故，我也不知道这应当如何疗愈，只是在经历了毒舌前任后发誓一定要找一个能带给我自信而不是一直打压我的男孩子共度余生。我会努力让自己变好，但也希望身边的那个人能看到我的好，就是这么简单。

我和毛毛在一起的时间不长，甚至可以说从来没有真正在一起过，因为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跟对方说过“爱”，没说过“在一起”。但毛毛带给我的快乐和自信却是前所未有的。甚至在最后告别的时候，毛毛还说了一段很质朴但是很温暖的话，后来我在别处看到了那段话的文艺表达：

“

我告诉你我喜欢你，并不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只是希望今后的你，在遭遇人生低谷的时候，不要灰心，至少曾经有人被你的魅力吸引，曾经是，以后也会是。

”

那个被毛毛一句话带支棱起来了的早晨，我走在毛毛身边，脚步轻盈，满心欢喜。初升的冬阳把地上的影子拉得细长，长的那个影子说“那下班见喽”，短的那个影子说“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