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
已经三天了,小镇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蛛丝一样的细,却并没有一丝停下来的迹象。老人浑浊的双眼缓慢地眨动着,缓缓扬起僵硬的脖子,向着院子的方向望了一眼,而后又将目光缓缓转向正对屋门的缺了一角的四方桌。黑白照片上男人的双眼黑白分明,神情温和。
雨声不大,老人又是独居,院子里的声音就格外清晰。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老人浑浊如枯井般的眼睛“铮儿”地一下闪出了一丝丝儿的亮光来,目光从照片上抽离,动作也似灵敏了好些,整个人都似乎在一瞬间直愣愣地朝向了院子的方向。屋门外的诚子是赤着脚的,老人看着他走近眼前,脱下了蓑衣挂在屋门上,再顺手翻了一下挂在门上的另一件蓑衣,老人看样子并没有出过门,蓑衣破旧,却还是干的,诚子才一面向屋里走,一面打开身前依旧干爽的布包。
“阿良婶儿,永良哥来信了。”诚子将手里的信封交给老人,看了看矮桌上放着的一碗白水,诚子知道,那是一碗白糖水,意识到这一点,诚子低了低头。对面的老人轻声让他:“谢谢你了,诚子,你坐。”诚子依言坐下,扭头看了看桌子上的那张黑白照片,又转回头看着对面的老人。阿良叔已经走了一年有余了,自从永善哥被流弹击中身亡,阿良叔的身体便时好时坏,两年前永良哥被从大街上带走的时候,阿良叔卧病不起,拖来拖去,一年多前不治身亡,到死他都张着那双和永善哥永良哥一样好看的眼睛,望着院子的方向。
诚子是从永善哥死的时候接过爷爷的担子,开始为这个村子送信的。印象里每次送来阿良叔家的信,都会有一碗糖水等着他,以往路途疲累,诚子偶尔会喝掉,但自从阿良叔走后,他就再也没碰过桌子上的糖水。
自回忆中抽身而出,对面的老人一身干净的青粗布衣,花白的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双手展信,微垂着头,一字一句细细读着那一张薄薄的信。老人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诚子想,是因为人老了才会如此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没有答案,诚子双肘撑在双膝上,垂着手静静地等老人把信看完。自阿良叔走后,他每次送信来都是如此。一张信纸的内容并不多,可是老人看了许久才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笑意:“阿良说,他一切都好,不用挂念,前些日子天气不好生了些病,但是不打紧,已经好了,最近还又壮实了些。”“嗯,永良哥一切都好您也就放心了,回信您说,我来写。”诚子从布包里拿出纸笔,在矮桌上铺开。阿良婶儿是识字的,她本也是闺秀出身,可是眼睛不好了,每每回信总要他代劳。诚子不再说话,只是提着笔,只等着老人出声。老人沉思一会儿,缓缓开口:“阿良吾儿:儿身微恙,母甚为忧心。念及儿别家两年有余,又为国家之统一而周旋努力,母心甚慰。但万望吾儿仔细身体,切勿使身心疲惫... ...”
待诚子将老人的欣慰,嘱咐和家长里短的细碎琐事收进信封,像往常一样起身告辞,老人闪着光的眼睛重归枯井般的死寂,诚子穿好蓑衣走进院子里的雨中回头望时,老人看向他的眼神又是温和的,那种眼神,是他小时候熟悉的、阿良婶儿看永善哥和永良哥的眼神。老人目送诚子出了院子,转身进屋,瞥见门上挂着的还滴着水的半新蓑衣,顿了顿,抬手将它摘进屋里晾着。
“阿良婶儿看了信还好吧?你非要写永良哥生病了,我真怕阿良婶儿太担心了。”大树拐了个弯,正看见诚子打阿良婶儿家出来,故有此一问。“人食五谷杂粮,总要生病的,这样真实点,后面说已经好了,阿良婶儿也不会太担心。”诚子眯了眯眼,轻声答了。“咱们这样能撑多久?这个村就这么丁点儿大,像阿良婶儿家这样的可不少,万一有一个察觉了,那基本就都知道了。”大树眼睛微微向上吊着,吊出一额头的抬头纹,在诚子面前打了个问号。诚子回头望了阿良婶儿家的院子一会儿,回过头来叹了一口气:“能瞒一天是一天,这些人要么病了,要么老了,瞒到死... ...也容易... ...”最后这句话诚子说得磕磕绊绊,但终究还是实话。大树听了,沉默了一会儿,骂了一句:“撤退就撤退,带一群孩子走算是怎么回事儿!好好地带过去还罢了,起码还有回来的机会,偏生得了疫病,这下好... ...”“行了!”向来沉默寡言的诚子罕见的拔高了声调,大树嘴唇动了动,看了诚子一眼,还是闭了嘴。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自己犯了潮的布包里抽出一封信来递给诚子:“这是东头祁二叔家的,早上拿混了,这正该你送过去。”诚子点点头,接过信放进自己包里,又听得大树叹了一口气:“这要是太平日子里,你咋说也是个文人秀才,我就干当这送信的活计也还不错,咱哥俩还能好好过生活... ...你说,两边压根不通信的事这里没人知道吧... ...”话音未落,大树被拍了肩膀,诚子瞪着他不说话,村子里消息闭塞,只要他们不说,自然没人知道。大树自知失言,摆了摆手:“好了好了,我去送信,这次送完又可以轻松几个月了... ...”大树一瘸一拐地走了,诚子望着他微跛的右腿,那该是前几天下雨路滑,送信时摔的。诚子想起大树刚刚说过的话,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布包,文人秀才?家国有难,他甘愿做个信使善意欺瞒着这些可能已经失夫丧子的人家,给他们以稍许安慰,稍许希望。阿良婶儿的回信,祁二叔的来信,还有这个村子十几户人家的信件,十几份信任,十几份感情,都在他包里沉甸甸的,坠得他的肩膀涩涩的疼。
寒来暑往,几十年的光阴弹指而过,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渐渐秋叶般凋零,和诚子一起穿梭在各个村落街巷之间送信的大树几年前在送信的路上心脏病突发,送完最后一封信,也故去了。诚子年纪大了,在雨天送信摔了一跤后,在儿女的请求下也不再担任送信人的角色,只是仍旧执意独居老屋。和往年的夏天一样,诚子的孙子归一背着书包来老屋陪他度过漫长的夏天。“过了这个夏天,你就是五年级的学生了。”诚子站在堂屋门前,看着正在努力把箱子打开的孙子,归一点头:“对,所以我可以帮爷爷晒信了。”一张一张历经几十年光阴打磨后微微泛黄的信纸被归一稚嫩的双手轻轻展开,舒展在午后的阳光下。
“爷爷,送信不应该是送给别人的吗?怎么这么多送往台湾的信都在这里?都没送出去吗?”归一抬起头来,望向爷爷核桃皮般的双颊,爷爷苍老但尚算挺拔的身影还在门口,明明并没有动过,但归一却觉得爷爷的肩膀隐约地塌下去了。爷孙俩各自保持着自己的姿势,归一也许只是出于一个孩子的好奇心,固执的想要知道原因,而彼时的爷爷却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看着孙子稚嫩的脸颊,两汪清水般的眼睛,一颗经历几十年光阴的苍老的心脏竟有些微的烦躁。
良久,诚子轻声开口:“那时候,台湾和大陆还没有通信,所以这些信都没有送出去。”归一端详着信纸上的日期:“所以,这些人一直在写,一直以为信都寄出去了,可是都是在爷爷这里,对吗?”“对,”诚子点点头,矮下身来坐在了门槛上,“我一直留着这些信,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一部分,孩子总归是要回到母亲身边,总要和她说话的,所以我和你大树爷爷,还有其他的几个爷爷一起,假装台湾的亲人朋友给这些人写信,然后替他们写回信,拿回来封上,我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回来找这些信的。”诚子怕归一太小听不明白,用双手缓慢地做着动作,以便归一理解。“台湾的人吗?”“对,战争时候流落到台湾的大陆人,他们有亲人朋友在这里,就会找回来的。”诚子笑了,温和地看着归一的眼睛:“知道爷爷为什么给你取名归一吗?”“因为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一部分?”归一学着诚子的话,略带懵懂地回答。诚子的笑纹更深了:“对,因为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一部分,因为台湾和大陆必定要归为一体,中国才是完整的中国。”
已经是千禧年的第七个年头了,诚子年轻时落下的毛病一一复发,但依旧执意独居在乡下老屋,儿女不解,央已经上大学的归一劝劝爷爷,只是每每提起,归一只是沉默良久,然后反而劝父母和姑姑不必担忧,爷爷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公历二零零八年十二月十五日,海峡两岸全面通邮通商通航,当初小镇被带走的幼年兵也陆续返乡。同年诚子病危,给儿女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把床头的盒子交给归一。此后的近十年里,归一接替爷爷守在老屋,直到送出最后一封信。
那是一位叫林永良的老人交给归一的,说是在母亲的柜子里找到的,收信人是徐诚,归一的爷爷。
归一在雨后初霁的阳光里打开了那封信,里面只写着一句话——
我都知道,但谢谢你给我希望。
桑品载先生曾于2013年11月出版作品《1950:台湾有群娃娃兵》
今次有幸拜读片段,偶然成文,万望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