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国公主：何事秋风悲画扇
兖国公主，宋仁宗爱女。婚后与驸马感情不和，爱上内侍梁怀吉，礼法不容，司马光多次上疏请求宋仁宗惩罚兖国公主，仁宗不忍。后公主精神失常，几度自杀。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文/四月默
汴京城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
天刚蒙蒙亮，宫殿扫雪的宫人就拿起扫帚在扫着厚厚的积雪。
她身上的衣裳穿得很厚，密不透风的，寝宫内生着炭火，如梦舀了一盆温水，小心翼翼地替她洗面。
她一动不动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这样望着殿外的宫人在寒风凛凛中扫了一下又一下，那厚厚的积雪被铲开，青石板上湿淋淋的，宫人将被冻得通红的手捂住放在嘴巴哈了一口气。
她顿时眼泪漱漱落下来，一颗接着一颗，泪若连珠子，怎么也控制不住。
如梦瞧着她又湿了眼眶，轻唤了她一声，却又不知从何安慰，只能从手中递出一张绣着兰草的帕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珠。
“不知怀吉在皇陵是不是也这样受寒受冻。”他被贬出京城，去往洛阳那地方，不知会不会受人欺负，遭人耻笑。
“公主放心，皇上定然会派人关照梁……梁公公的。”如梦低着头安慰她，声音小小的，如蚊子般。
父皇定然对她失望透顶。堂堂公主成了朝堂上的一出笑料，士大夫纷纷上书要父皇严惩她这等有损皇家颜面的公主，母妃也对着她叹气又叹气。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天下百姓都晓得了她的所作所为，然而，她并不后悔。
一朝公主与当朝内侍的丑闻，被传得有板有眼，父皇迫于群臣压力将她贬沂国公主，内侍梁怀吉被发配到洛阳守皇陵。
向来将她放在手掌心宠着的父皇，知晓她同那驸马李玮水火不容，将她接回了皇宫，由人照料，眼神里是显而易见的恨铁不成钢。她与梁怀吉，隔着千山万水，也许此生不复相见。
她被人唾骂，遭受群臣上书声讨，忍受婆母鄙夷，沉默看着情人远去，每一种痛苦都将她逼得几近崩溃。
想过上吊自杀，可是恰好被贴身宫女发现及时救下，从此父皇派人寸步不离的看着她；挥刀自刎，不是没有动过念头，那日她借了宫中带刀侍卫的刀瞧瞧，隔日宫殿内所有尖锐利器全部消失不见；跳湖自尽她也偶尔想过，可她仅仅只是站在那栽满莲花的池边，就被宫女坚决拦下。
她曾经是最尊贵无双的兖国公主啊，父皇亲封，别的公主姐妹都没有的册封待遇，赏银俸禄堪比当朝皇太子，宫外的公主府也是金山银山堆叠，素来主张节俭朴素的父皇在她的公主府建造上一反常态，琉璃瓦、夜光杯，亭台楼榭，池塘假山每一处都彰显着皇室的尊贵无双。
有人曾言“生女素来是弄瓦之喜，兖国公主却是皇上的掌上明珠，无人能及。”可不是么，母妃因为她受宠水涨船高，成了当朝贵妃。
可是公主之躯又如何，在情感上她不过是一个可怜之人，求而不得，所得非爱。
垂帘听政的刘太后薨逝，父皇在朝臣的禀告下知道了李宸妃才是他真正生母，为了宽慰死去的李宸妃，父皇将李宸妃仅剩的亲人提拔任用，一个原本只是靠着小生意谋生的老男人，一跃成了当朝国舅爷，她作为父皇最宠爱的公主也被赐婚嫁与国舅爷第二子李玮。
婚姻之事，在她刚刚明白男女之情为何物时，她就已经心有所属，那个人是她贴身内侍。
梁怀吉，陪伴她数年光阴的那个男子。
女儿家情窦初开，那按耐不住的心思瞒得住偶尔来探望她的母妃却瞒不住喂养她长大的乳母，乳母恨铁不成钢地劝她，“内侍与公主完全是云泥之别，内侍连个真正的男人都算不上，如何能配的上高高在上的公主，公主可千万别犯糊涂啊。”
读过的诗书，学过的道理，她都明白，她与梁怀吉中间隔着千山万水，纵使日日陪在身边，最后也不过是一场空，一场绮梦而已。如果感情是件可以随心控制的事情，世上哪来的那么多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在他面前她隐藏不住自己的喜欢。
“梁公公，今日为本宫读《论语》吧，你给本宫说说其中的道理。”身穿一身粉色绣着海棠袄裙的她一边剥着葡萄皮，一边张张嘴发号施令。
比她大上几岁的梁怀吉身材欣长，剑眉如画，低低应了一声好。他取了书本来，见她还在吃个没停，温和道：“公主，葡萄虽是个好物，多吃恐伤身啊。”
“噢。”她放下了手里的葡萄，在侍女递上来的湿布上擦了擦手，“你开始念吧。”
其实《论语》她都学过，夫子严厉，她又天生聪慧，早将那书本都背的滚瓜烂熟。她让他一遍遍重复这些不过是想多听听他的声音罢了，他总是毕恭毕敬、寡言少语，她想多听听他说别的，哪怕是枯燥的书本。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他声音温和，总让她想起宫殿门外的槐树，清冽、干净、踏实。
呐，他就是自远方而来的人，是上天给她的惊喜。
阳光温和，草木森森，清风郎朗，正是人间四月好时节，宫廷里的皇家男儿都举行了一年一度的赛马比赛，她是女儿家，没有机会参加，心里羡慕的紧，她偷偷想父皇求了恩惠，准许她出去骑马。
“梁公公，本宫今日要骑马，你就同本宫共乘一骑。”她换了骑装，一身明黄色的便装穿在身上，简单大方，将她衬得更加骄傲明艳。
站在一旁的梁怀吉，跪地推辞，“公主乃千金之躯，怎可与……”他还没说完就被她一下打断，“本宫要你保护本宫的安危，你再合适不过，好了，梁公公，莫要再推辞了，赶紧换装。”
她走在前头，脚步轻扬，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对付他，就是要这样毫不讲道理，这人吃硬不吃软。
刚开始她只是将他看做一个有趣的兄长。他会提点她尊上护下，在父皇腰疼她急得束手无策时，他为她推荐名医，在父皇躺在龙塌不能行动，她守着憔悴的父皇日夜未眠时，他会为她披上一件厚厚的斗篷。
此人严肃清明，她就是忍不住想要逗逗，看看他的底线，让他绷不住笑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兄长情愫开始转变成男女之情呢？
她也说不清楚，兴许是她情不自禁地盯着他看时，他微红别过眼，轻咳两声，严肃地说：“公主看什么呢？”他可能没察觉到他的耳朵早已红透。
也可能是她亲弟弟早夭，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他用他亲身事迹安慰她，他说进宫多年见不到亲人听不到家乡的消息，但却一直坚强隐忍。
情愫滋生，一发不可控制，如同那火苗转眼就能燃起熊熊大火，烧红半片天。她亲近他时，心扑通扑通跳的毫无规律，她喊他“梁公公”时眼中充满了异样的情愫，她的异样，她的失态，细心的他有所察觉，有意无意间多了闪躲与回避。
她同他说话时，他的眼睛总是看着地上，不敢与她对视。她要他同他去骑马时，他说近日有伤。
一个避之不及，一个步步紧逼。她不喜欢他对她疏远的样子，两个人仿佛离着十万八千里。
“公主，莫要再痴狂，自古从未有过皇女同内侍能双宿双飞的。”乳母语重心长地劝她。
她通读诗书，当然知道她与他之间是毫无可能的一场空想，她的婚事关系着朝堂大事，就算父皇宠爱万分，准许她自己挑选夫婿，世上男子千万如何也轮不到他。
福康公主，福寿安康，她这一生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再晋封兖国公主，举世无双，她被嫁与李玮，一身红衣，贴着花钿，对着菱花镜，她面生愁容，“怀吉，我今日美吗？”
梁怀吉答：“公主倾国倾城，驸马定然一见倾心。”完全挑不出任何错处的恭贺之言，她却心如刀割，苦笑连连。
今日之后，她是李家妇，虽然他还是她贴身内侍，伸手可触，却已经嫁作他人妇。
驸马生的丑陋，身材壮硕，一股子铜臭味，还整日同那些个不学无术的世家公子混迹在市坊，她打心眼里鄙夷。可是为了让父皇、母妃放心，她只能拉着丑驸马终日做戏，塑造出夫妻情深、恩爱不疑的形象。
她疲倦烦躁，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婆母为人粗鄙，公公常日不着家，夫君令人生厌，她越发惆怅，日日饮酒，将自己灌醉。
酒是个好东西，可以暂时解忧。梁怀吉看她日渐消沉，也说不动她。
“怀吉，我日子过得好苦，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吗？”她眯着眼睛，耳根子泛红，不知是酒醉人还是人自醉。
梁怀吉长叹一声，扶正了她，面无表情道：“公主，你醉了。”
眼眶泛红，眼泪一颗颗掉下，流进了酒杯了，溅起水光。“怀吉，如若有来生，我一定要嫁给你，不管你是梁家郎还是李家郎，也不管你是富贵公子还是落魄小子。”
她喃喃自语，无人应答。梁怀吉听着她絮絮叨叨一个人说着胡话，眼中染上了深意。
酒后吐真言。
瞧，连对他袒露心事，她都要借着醉意说个一干二净，他眼里尽是惊愕，想必心里也是有她的吧。
万籁俱静，婆母忽然破门而入，指着她破口大骂：“你们这对奸夫淫妇！”肥硕的老妇脸上满是怒气，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
撕破脸皮也好，这日子她真是受够了！她深夜急急回宫，求见了父皇，将这事一桩桩道来，请求父皇将她与李玮判个和离，两人本就毫无感情，一个是素来是喜好阳春白雪，一个是喜欢下里巴人，完全没法子一起生活。
她说她爱梁怀吉。
结果可想而知。群臣哗然，一桩丑闻，汴京城人人都知道了那个当日得皇上亲册封的兖国公主居然爱上了内侍，还被婆母抓了个正着。
“怀吉，我就问你一句，你心里可曾有过我？”他临行前，她求着父皇母妃去见了他一面，形容憔悴的他一言不发，低着头，直到她离开。
她求的无非只是一句，他心里有她，便足矣。
便是那样一句话，他也不肯如她所愿，此去洛阳，千里迢迢，二人相见遥遥无期。他没有留给她念想，就这样不带一物乘着马车而去，扬起一地的灰尘。
西风徐徐，风风雨雨，一年又一年。宫殿门口的青石板已经长满了厚厚的青苔，稍不留神，就要滑到。
偌大的宫廷，有宫人窃窃私语，“听说兖国公主相思成疾，有些神志不清了，皇上爱女心切，不顾大臣劝阻，这才召回了梁公公。”着深蓝衣裳的内侍眼睛左看右看，声音低低的，生怕别人听见闹到主子跟前。
汴京街市熙熙攘攘，包子铺前热气腾腾，一个身穿青衫的男子买了两个包子，伙计多看了那长着胡须的男子几眼，“你是梁公公？”
坐在池塘边拿着竹竿钓着鱼的她，忽然瞧见一黑靴，抬头一望，那男子对她和煦一笑，比天气还要清朗。
她鼓起腮帮子，眼中一片清澈，好似不识愁滋味的少女，仰起头吩咐：“梁公公，我要读《论语》。”
“今日给你念一首别的。”青衫男子从包袱里拿出一本泛黄的书。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