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岁最后的秋天

2016年秋，于巴黎圣母院

我二十岁最后的秋天来了。

小学毕业的时候，大家互换同学录，在最想去的地方那一栏，相当一部分的女同学写了巴黎，还有一部分写的普罗旺斯。我自己写的哪里我也忘记了，总之不离俗套就是。现在我人在巴黎，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首先想到了这件事，再屈指一算已经十年。

大概因为年龄渐长，开始琢磨一些宿命之类的问题。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种经验，就是有时候，随便一想的事就会变成事实，随口一说的话也总会成真，总感觉有种东西在遥遥地昭示着什么，好像人生也有草蛇灰线。也是受了这种想法的影响，每当定下来想想现状的时候，总是会往以前想想，找个踪迹出来。这极有可能是看《红楼梦》的后遗症。

我自己也忘记了当年在同学录上写的是哪里。即便是巴黎，这也不是一个什么励志故事。但是人在描写现状的时候，总是想理理人生，瞎猜命运，我当然也不例外。所以，就从这里说起吧。

在同学录上填好远方后的这十年间，我去过很多地方，经历了很多事，辗转几个城市上学。和很多人一样，我总是不时有种离开的冲动，总会想，远方是什么样儿，其它地方是什么样儿？《东邪西毒》里有这么一段话，说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一个阶段，看见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可是翻过去山后面，你会发现没有什么特别，回头看看可能发现这边更好。我觉得有些道理。

倒不是说赞同你翻过山后到达的地方说不定不如原来，只是想，世上没有这么一个完美的地方，让你只要待着就可以享尽所有的妙处，因为这个世界的美好太多样，也太分散了。所以当你抵达另一个地方，它必然会缺失你习惯的好，但相应，当然也会有不一样的事物来作为补偿，大城市的繁华和焦虑，小城市的落后和安逸，都是相伴而生。是故我们人类——至少是追求美好那一类——总会有这种翻越的欲望。

抱着这样的心态，这些年来，换过的城市有五六座，去旅行的地方也不少。说来奇怪，对去过的地方，始终没有有些书里写的那样夸张的感受，有一个原因当然是人穷，没法享受那些城市真正的好生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作为一个写东西的，心里反而少了几分“诗意”，譬如现在生活的这个城市，在无数人的描写中都被贴上各种夸张的标签，时尚，优雅，浪漫，在有些人笔下简直是人间天堂，而我，独个儿走在街上，混于众人之间，觉得生活还是生活，偶尔有美景，但总是人间烟火。所以没有给去过的地方贴很多大的标签，倒总是记住一些小的瞬间以及当下的感受。

上次生日的时候，我在安纳西，和一个来自上海的美人儿，在夜间的小镇游荡。我们两个路痴，在看了三遍同样的教堂彩绘玻璃之后，选择放弃挣扎，用谷歌地图导航到一个公车站，准备赶最后的巴士回住处。那天晚上风很凉，周日的公交非常少，我们等了很久。其间有个男生过来搭话，不知道是哪里人，法语不好，英语也不好，三个人半懂半不懂地交谈了一会儿，好容易等到车，却没在这停，我们两人匆匆告别，狂奔着追了过去。

那是我二十岁的开头，也是到法国的第二个月。那时总有种隐隐的紧迫感，感到时间寸寸飞逝，将在异国度过的这一年如同一列火车疾驰而来疾驰而去，而我只不过是跃上去顺一程，下来就是人生最大的未知节点。这一年，我将要毕业了。

说真的，在这时候，多数大学生都是怕的，原因不言自明。我开始怕得要比别人更早一些。我在大一的时候就开始觉得时光太快，时而有种噩梦惊醒的感觉，惴惴不安地想——第一学期过了，第一学年过了，转眼就到最后一年。

不是我杞人忧天。我一直清楚，想写东西并以此为生，这是个很难实现的梦想，大学一毕业，不成功，便成仁，所以不由祈求时间变慢，拖延一点是一点罢。

事实证明我大学期间的无数次心悸不是没有道理。曾经想过工作后继续写作，可事实上实习时朝九晚六的生活，比想象中的疲惫得多，到最后别说写，连阅读的时间也少了。偶尔强迫自己打开电脑，看着自己写出的句子，只觉得平淡无光，没有一点灵气和热情，好像只为了情节发展。一气之下，长篇已停了很久。

再回望，想到刚毕业的时候，从住了一年的山城格勒诺布尔搬走。走的时候把墙上乱七八糟的便利贴一一揭下，揭到来时第一天贴的那一张，上面写——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销魂。当时恍神，感到时间以一种让人极度没有安全感的方式飞逝，像一场雪崩，在瞬间掩埋一切。掩埋来时路。

即便那时我那么向往未来，也还是感到了那种未知所带来的空洞，里头回声阵阵。

总之，离开格勒，去往巴黎。

第一次来巴黎的时候，和Rem一起上电梯，他把我拉到他的身后，说，这里的电梯只能站一边，另一边要留给走着上电梯的人。我觉得好笑，说，电梯已经在动了，干嘛要走呢，这样太滑稽了吧。他说，别的地方是不要的，可是巴黎不一样，在巴黎，每个人都很忙。

走过越多地方，就越觉得，人类是同一种生物，差异，外貌上的，文化上的，其实都浅如浮沫，真正的本质，我们相去无几。就算在世人眼中那么散漫的巴黎，也终究是喧嚣而繁忙的一国之都。而现在，我转三趟地铁去上班的时候，也在电梯上走动。

当下我仍处于一团未知当中。毕业了以后，这种感觉很糟糕。上大学的时候，总有那么一点傲气在，觉得生而逢时，学问做得不错，好像高许多人一等。学业结束之后，似乎少了一柄护身符，走进社会是从少数加入大多数，像一滴水被抿进江河里，泯然众人，且一下子掉入了底层。发现其实谁都不如的。

在做一个平淡且无聊的实习。工作的时间挤占其它的，已经很久没时间写文章，也没有精力去做其它兴趣。申请了一所平平的私立大学。还在为签证的事奔忙。也要为钱发愁。听起来真是苦闷的一个时期，但似乎所有人都一样吧。逐渐体会到众生皆苦的含义，反而觉得自己幸运，因为还有Rem。

那么一个美好的，一想到就柔情顿生的人。

我二十岁的末尾，处于人生中无数个路口的分叉，混混沌沌地难以描述，就是这样难以形容的一个状态。许久不动笔，又是在工作间隙，分神写出的文字也唠唠叨叨，松松散散，东拼西凑的样子。写到这里才想起，一开始动笔是因为生日将至。

欢迎你，我的二十岁。

2016.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