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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2024-01-03  本文已影响0人  晏丰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非·主题写作之【追......的人】


八年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六次经过那个高速出口时心脏受撞击而变得柔软,尘封的记忆倏然荡漾起来,不停地涌向新筑就的堤坝,终究汇聚成一叠浪头扑堤而出。那时,我正在潮州做一批出口日本的瓷器,从洽谈订单、确认样品、投产、验完货整整一个月,我前后跑了三趟,最后一刻,我还是拐了进去。

一、小表哥

电话里小表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乱,他先是用生疏的客家话,然后夹杂了潮州话,最后用普通话才表达清楚。我按他的指引驶往他们新搬的家——其实已经搬了十一年,只是我还没去过。我想不起最后一次去他们家的确切时间,应该是女儿三四岁的时候,记忆里女儿一边叫着姑奶奶,一边吧嗒着姑妈去了核撕了皮的枇杷,口水四下溅起。那时他们还住在旧家,那是一栋独门的两层楼房,上下三大一小八间房,一边与旁边那栋共墙,另一边挨着夏天洪水泛滥、冬天干涸见底的小水渠,门前隔着一条石子马路就是一望无边的垂柳摇曳、碧波荡漾的西湖。这得益于表哥的爷爷解放前是当地游击队的领导、建国后又是县(后改市)里的主要干部。

想到那栋楼,脑海里的剪影和颜料就飞梭密织:门边的厕所里长长的冲厕水箱的铁链,天井中已经飘到水渠上方的黄皮树和蔓延在围墙栅栏上的葡萄藤——每年我都能吃到最甜的酸黄皮和最酸的甜葡萄,饭厅里干净的桌子上盖着竹编罩、罩下一般是上一顿的冷菜或一些包好的云吞或饺子——姑妈是擀面的好手,她一人擀四五人都包不完,楼梯下常年塞满着各种金属材料和汽车元件——姑丈的副业,主房姑丈姑妈奇特的大床——一半床垫一半草席、高低不平,客厅茶几上精巧的白色功夫茶杯和正中的折叠竹躺椅——姑丈专用——记得有一次,我躺在上面看电视看得入迷以致姑丈进来都没发现,姑丈站在旁边看着我也不说话,在姑妈的提醒下我才慌忙起来;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坐过那张躺椅;二楼的三间大房分别住着两个表姐、大表哥、小表哥,我一直跟小表哥住一间房、睡一张床,让我迷恋不已的是小表哥床下那几箱连环画册——蓝皮的三国、灰皮的水浒、红皮的西游……再有,从二楼搭一把梯子出到瓦垄,有个姑丈为了比赛养的信鸽的大木条箱;后来鸽子总是被姑妈捉来煲汤……剪影停止,色彩已绘就。一栋鲜活的、烟火的楼房已经跃然于眼前。我的少年时期每年都有一个月在这里度过。

当我把车开到小表哥指定的地点时,他已经在那里等我了。他支楞着一辆半旧的单车,穿着一双塑料拖鞋,站在江边。他似乎被江风吹得有些瑟缩,头发杂乱翻起,眼皮快速眨闪。江对面是庄严肃穆的市政府大楼,而这边是富丽奢华的商业酒店——我是按酒店位置导航过来的。我心里不禁狐疑起来:搬到市中心来了?摇下车窗和他打招呼。四十刚出头的小表哥比五年前见到时更加苍老,目光怯弱而飘浮、语句急速且无逻辑,已没了青年时的热情和圆滑,少年时的灵性和乖张更是不见踪迹,脸上布满了敏感和不信任。

“小哥。”我叫他。

“年丰。”他叫我。

小表哥跟我打过招呼后,骑着单车一跩一跩地在前面带路,还不时回头看看我,脸上的笑容颇为羞涩。先是比较宽的马路,然后转进一条街道,最后是仅能通过一辆小车的巷子,越来越窄却越来越热闹......小表哥都会在拐角上等我,等我跟上了再往前走。

每年我都是暑假来的,那时黄皮已经熟透,葡萄才刚挂果。我仿佛是小表哥的跟屁虫,他去哪我跟哪,他带着我去和他的同学玩,一句话就把我介绍了——我舅的仔。他那些同学光凯、皮皮、景华……也没把我当外人,旋即合群;只有一次,他们拒绝了我的参与,扔给我一本《智取威武山》的连环画后就神秘兮兮地躲在房间里,我半途敲门,小表哥开门应付我时,我瞥见了一本彩色画册,好像是写着“龙虎……”的字样,原来是功夫的秘籍,怪不得呢。那时西湖常有马戏表演、单位演出、跳水游泳比赛……小表哥似乎从来也没落下我。加红糖的草粄(烧仙草)、加白糖的豆腐花、豆沙馅的油锥、花生芝麻馅的油角……从来都是两份的。我很好奇小表哥怎么那么有钱?后来,小表哥被姑丈绑在梯子上鞭打时我才知道,原来他把姑丈那些金属材料——锡、铅、铜丝去卖钱。爸曾说过几个外甥里就数小明(小表哥)脑子活,说让别的孩子去买东西,没了就空手回,而他没了也会带回类似的可用的。小表哥对我是真的好,完全不像他跟他几个哥姐的关系,就像那时他回老家,在集市上买了一包稀有的即食面,拍碎了,你一口我一口地嚼得“咔嚓咔嚓”响——这个画面这么多年一直忘不了。那时老家的村子正换寨场起新房,姑妈好几次提着一箩筐一箩筐的鸡蛋鸭蛋和一包包的白面粉回到村子。听爸妈说,幸亏姑妈给了很多的粮票才把三间瓦房给盖了起来,不然纵使爸在建筑队人力不算钱、材料可以打折,也未必能把房子建好。小表哥跟着姑妈回到村里,大人们在忙着建屋,我带着小表哥去放牛。记得我们把牛牵到水沟旁给它吃草,我在牛背上翻跟斗、从牛角的这边爬到牛角的那边……我第一次看到小表哥露出羡慕的表情,我怂恿他坐在牛颈上。小表哥又想又怕、忐忑地攀着牛角翻上牛颈时,老牛还是发威了,它是欺生的,就在小表哥刚要坐好那一刻把他掀倒在地……幸好我死死地拽住老牛鼻子,不然小表哥就不仅仅是摔伤那么简单了,看架势老牛似乎还想用牛角捅他,以报复我们玩弄它耽误它吃草。自那以后,小表哥再也没有回农村,估计是留下了阴影。

小表哥高中后就被安排在客运站工作,成为一名客车调度员。姑丈也是这个车站的维修技术员。那个年代,穿梭于城际、往返于城乡的客车只有这些排了号的车队,小表哥所在的车站是308车队。每年暑假,我只要看到是308车队的车,就上车,跟司机说“我是小明的弟弟”就能当车票用,即使个别司机有疑惑,等到站后小表哥接我时也会释疑;回来时,小表哥送我上车,我总是在副驾驶座上就坐……那时,我觉得这是一件很牛气的事情。后来,车队没落了,小表哥几经辗转回到交通局的收费站做了一名收费员,娶了个开服装店的老婆。轰烈不到两年,老婆带着刚“呀呀”学语的女儿走了。

我的车在巷子里越走越深。巷子两旁都是四五层高的楼房、已经可见岁月留下的凌乱和斑驳,一楼是些卖日用品的小店,酱菜、日杂、五金、布饰……应有尽有。快到尽头处,我看到了大表哥,他像是在一个什么闲静单位的门口,躺在竹椅上跟门卫聊天,他光着头,看到我时,似乎弹了起来,旋又坐下,跟我挥了一下手。

二、大表哥

大表哥恐怕是那件事的幕后鼓动者和最大收益人。这是我当时的判断,可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慢慢也在否定自己,似乎,什么样的可能性都有。大表哥也是高中毕业后就被安排到当时红火的造船厂,他在造船厂显出没落端倪时就找关系调到了工商所,用了将近二十年才爬到所长的位置。体制内那种升官唯上、发财危险的气氛会把人弄得神经兮兮,因而才会对一些隐喻或象征类的事物特别上心,并以此激起奋斗的决心和消解讹诈的疲惫;另外,身边的人对大表哥“阴郁”的评价也给我的判断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小表哥带着我穿过一个门洞,指挥我把车停在一块堆放着建筑垃圾、长满杂草的小空地上。等我下车后,他就带我往后楼那条不足一米宽的逼仄的小巷子走去。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去跟大哥打个招呼。

从来的路回走,一会儿我就看到斜躺在竹椅上的小了一号的大表哥,还有躺椅旁的盛着黄褐色茶汤的白色功夫茶杯。大表哥光着头,脸皮褶皱使得眼槽更加深陷,目光深幽得似乎探不到底。我默默地叹了口气,走上前。

“大哥。”

“年丰来了。”

大表哥只是动了动嘴角挤出这几个字,其余的一概不变,包括姿势、神态、表情......一副天打雷劈也波澜不惊的安然样子。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虽然他也已年过五十,但他的修为和对生命的领悟远没到无物或无情的程度,他是故意在我面前装出平静和无所谓。

五年前,在深圳见到他时,他还是心气正茂、意气风发,他开着三菱吉普带着姑妈和小表哥来见爸的最后一面,那时他魁梧壮硕,比如今躺椅里的身躯整整大出两个号。可见癌症不仅消解了他的意志,还狠狠地腐蚀了他的身体。按他的思想,估计还有类似魔咒或报应之类的形而上的东西在拷问着他的灵魂。大表哥得的是一种叫“多发性骨髓瘤”的血癌,跟我爸一样,那是爸在病逝三年后他体检时查出来的。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那时我们家和他们家已经“断绝”关系三年了,而是他在转院到广州省总院时,“冒昧”地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那个突兀和撕裂的电话内容至今仍清晰地在我耳边回响:

年丰啊,我得癌了,跟舅舅一样。天一下塌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鬼打的老天……

我不清楚大表哥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是想得知治疗的办法——爸死亡他是知道的,这种病确诊即是一张死亡通知书,无治;或是为了宣泄心中的恐惧?恐惧是种什么情感,能让人格、尊严、道德、法律一切都在它面前都销匿于无形?还是为了救赎——痛苦后的慰籍、绝望后的逸想?这种惨烈的哀嚎和徒劳的挣扎经过这两年来一次又一次的重演和一次又一次的消化,终于达到了如今的“无动于衷”?还是,我的出现再次触发了他内心里层层包裹的恐惧,而无数次化解的娴熟也使得他能够在转瞬间就变得平静如常?

我再次叹了一口气。心里想,争什么,人死了,一切不都得灰飞烟灭?这不仅是指向大表哥,也是对我自己说的。

可能是大表哥看到了我脸上黯然的神色,他仿佛是反倒在安慰我,转移着话题。

“去看看你姑妈。”他说。

我点了点头,走开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安慰大表哥,是不忍心揭开他痛苦的薄纱?还是有更深一层的报复的惬意?

多发性骨髓瘤是一种罕见的血液癌,它在我们家族里已经确诊的就有我爸、大表哥,据爸的回忆,他的三叔最后那段时间的痛苦和症状跟他很相似,似乎也可以断定是这个病,只是那个年代还没有技术可以确诊而已;那再往上辈数呢?这么说来,初步可以推断它是家族的遗传病了,可能是隔代遗传。如果,我把这个情况告诉大表哥,他心里会好受些吗?然而,我没有。

三、姑妈

我循着原路返回,按照小表哥刚才指的方向穿行在狭窄的巷道中,巷道的一侧是刚才看到的四五层高楼房的背面,另一侧是举手就触顶的泥瓦房——有几处已在风雨中坍塌,二三十步后我在一道铁栅门前停下,摁了两下201的门铃。对讲器里传出小表哥的声音。

楼梯是水泥面的,比正常的稍窄;阶级中间已显出包浆的乌黑光亮,使得我蹑着脚以免打滑,越往台阶两端越粗砺、灰尘也越厚。轻柔的脚步声被上面铁门内传来的激动的“阿年丰,阿年丰……”的叫喊声驱散于无息。

是姑妈的声音!这声“阿年丰——”让我身上的毛孔在倏忽间全都张开了,仿佛又回到那醇厚的散漫岁月中去。

“阿年丰——下来吃饭啦!”

“阿年丰——下来洗澡了!再不下来水就冷了。”

......

姑妈那中气十足且很具穿透力的叫唤声,响彻了西湖边上这栋二层楼房,我能听不见吗?我早就听到了,听得异常清晰。以致大表姐无数次恶狠狠地骂我 “姑妈叫你,你要应声!” 可我就是不想回应,不想姑妈一叫就下去。那时,我还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姑妈一叫我就去,不更显得乖巧和懂事吗?难道是小表哥床下的连环画太好看了——那也是看了无数次了,况且吃完饭、洗完澡还可以接着看。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姑妈在我心中一直是奶奶的替身,我在享受姑妈这种隔代亲情的宠爱,这种毫无负担和代价的溺爱。

小表哥推开铁门让我进去。姑妈就站在门口,她的双眼缠绕着纱布,白色的纱布还能衬出姑妈白头上仅有的几缕灰色发丝,煞白脸皮上的黄褐斑点更为夺目;姑妈依旧是很胖,不是那种纺锤式的肥,而是手脚腰身都很圆很均匀的胖;胖得很安全、胖得很舒服——有种似乎可以让一切事物愿意依附过去的引力,就像她把饭桌上剩下的最后一根菜、一块肉、一匙粥、一口汤......送进嘴里,很快就变成肌肉、气力和精神,再在生活和劳动中创造出更多的美好一样,让人陶醉于她胖的魅力。

姑妈侧着耳,嘴里还叫嚷着“阿年丰、阿年丰......”,双手挺直在身前,快速地摸索,恨不得马上就找抓住我。我喉咙发硬,鼻腔一酸,一股热流冲上眼窝,眼睛瞬间就湿润了。

“大,大姑——”

我结巴地吐出不完整的字音,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姑妈反手搭住我,把我往她身上拉,她靠在我怀里,抽搐了起来。我抱着她的背,泪滴不断在滑落。

“好啦!好啦!莫哭啦,刚动完手术嘞。”

小表哥在旁边用潮州话提醒着姑妈,他的眼里也闪着泪花。

我和小表哥扶着姑妈在客厅的木条沙发上坐下。客厅不大,通往旁边由阳台改建和饭厅一体的厨房,那里摆着一张熟悉的绿色防火板折叠餐桌;客厅里的木条沙发、茶几也是十几年前旧家使用过的,虽然几角已磨平、椅板也脱漆,却给了我很温暖的感觉,那部大了些的台式电视机、茶几上的电茶具反倒有些格格不入,尤其在客厅中央那张油光滑亮的竹躺椅的衬托下。

姑妈抓着我的手一直没放,无规律地时紧时松,指甲刺得我一痛一痛的;她边抽泣边念叨着“我弟、你爸,你爸、我弟......” 可见爸的死也是她的一根刺,这根刺依旧在她心中茁壮成长。

姑妈和爸不是一般的姐弟。姑妈十三岁、爸五岁时,奶奶去了泰国、爷爷去世,等同于姑妈拉扯大了爸,后来姑妈嫁到姑丈村子也把爸带了过去,再后来,爸在上山下乡运动中被学校遣回时也落户在姑丈村子,最后,姑丈一家搬去县城,留下爸及后来的我们一家守着姑丈的老屋。在真正意义上,爸才是姑妈的第一个孩子,然后才是大表姐、大表哥、二表姐、小表哥;到我和妹妹这,在姑妈眼里已经是孙辈了。姑妈一辈子没有所谓的正式工作,她的工作先是为表哥的爷爷奶奶养老送终,而后是伺候我们这一大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她的一生就这么支离破碎地依附在我们身上,伴随着我们的成长而衰老。

“好了,都过去了。”

我安慰着姑妈,问起了她缠绕着眼睛的纱布是怎么回事?姑妈吱吱呀呀了好久都没说清楚,还是小表哥把话接过去才说清楚。原来是姑妈一直受视力下降的折磨,终于等到了一个“光明工程”的公益项目,免费做了白内障切除手术。姑妈赶不及地抢话说省了一千多块钱呢!虽然姑妈眼睛蒙着纱布,我依然能感受到她说出这句话的惬意。我没忍住就蹦了一句让小表哥难堪的话,尤为唐突,但已无法收回。

"一千块钱也没有吗?“

我看到小表哥的脸霎时涨得通红,渗出的汗珠在微光中闪烁,递茶杯给我的手微微颤抖,低着头默然无语。

姑妈像是看到小表哥的表情一样,连忙说:

“年丰啊!你都不知道啊,我这该死不死的没工资又没保障,眼睛看不清腿脚又老疼,你姑丈的资格只能分到这一百平都不到的房子,还说是老革命!每个月的退休金还要扣一百多的房租,剩下的吃饭都得省着来……你大哥有自己的家,他那病用钱就是个无底洞,小哥在收费站的工资就那么点,二姐在火车站卖票能有几个钱?管好自己就阿弥陀佛了,大姐的收入还不够她买药……”

困顿至此?原来多骄傲的一家人!听得我心里一阵阵的酸楚,恨不得马上就把小表哥带到深圳、跟着我,可转念一想,那谁照顾姑妈、姑丈,还有他时不时要去看的女儿?

姑妈唠叨完后,客厅陷入一片死寂。这种死寂就像浑厚的暗黑从四面八方向我压挤过来,钻到我心里、卡住我脖子,让我有被撕裂和窒息的感觉。

“以后,我每月给你寄点生活费,帮补一下。”

姑妈听到我这句话后,又哭了起来。哭声里一个干瘦的小老太婆推门而进,手里提着一塑胶袋的青菜。

四、大表姐

十几年没见,我几乎认不出来眼前这个小老太婆就是我的大表姐。她眼窝深陷、颧骨突起、下巴尖翘,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皲裂的水田的缝隙如同蛛网一般由鼻尖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四下肆意而去。五十多岁的她看上去比姑妈还要老,干巴瘦削的身体似乎被一股顽强的气息支撑着,才不至于散架。年轻时的她继承了母族卓越的外形和父族清高的气质,鹤立鸡群。也许正因如此,才开始了她大半辈子的悲剧性人生。

大表姐是这个家里唯一想读书、能读书的人,却因“文革”戛然而止。她的婚姻之路也足够荒诞,追求者蜂拥之时她不想结婚,而想结婚时周边的人却一个也看不上,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到了中年,想想算了,随便找个人凑合把这辈子打发了,就无限降低标准;谁知却被随便的、低标准的人嫌弃,于是,她也就绝了结婚的念头,想着这辈子一个人自由地过完也不错。殊不知,临了退休,她工作了大半辈子的钟表厂破产,虽经有关部门整合,勉强拿到少得可怜的退休金,却抵不住她陆续而来的妇科病、肾病、肠胃病......在年近六十之际还得戴着老花镜去个体的毛衣厂打工,为了医药费、为了活下去。

姑妈的哭声她似乎充耳不闻。看到我,她挤出“年丰来了”几个字,勉强提嘴笑了下。不笑还好,笑起来比哭还难受,那股悲怨的气息一下四处荡开,客厅再次落入寂静。大表姐把菜拿到厨房去,“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客厅里异常响亮。

我想起在那件事过后不久,接到大表姐的电话,那时我正在气头上,爸去世的悲痛、愧疚和愤怒,导致我失去了理智,我不听她讲,蛮横地打断她,并冲她吼叫:“我不管你们之间的屁事,别打电话给我!” 大表姐似乎给我喷得诧异莫名,半晌后才说:“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屁事不屁事?我打电话问你妈身体、问妹妹情况怎么就是屁事了?你读了十几年书都读到屎坑里去了?!” 当时我就知道怪错了她,那件事根本就不关她事,我正想道歉时,大表姐已经挂了电话。

大表姐把那袋青菜放到厨房里,回她自己房间去,在关房门之前问了我一句。

“妹妹怎么样了?”

我知道这个“妹妹”是指我的妹妹,而不是二表姐。她跟妹妹的感情就像我跟小表哥,妹妹在她心目中也是一个治不了的“瘤”。

记得那时我正上初中,爸妈去外地做工程,就让我住校,把妹妹放到姑妈家。妹妹就这样跟大表姐同房共处了两年,在大表姐的教导和监督下,学习成绩不怎么样的妹妹竟然考进了当时全市最好的初中“真理中学”。正当大表姐计划满满、雄心勃勃要把妹妹送进一中,乃至好大学时,爸妈却把妹妹转到县里的一所普通中学,理由竟是为了方便和我一起得到照顾。那时,大表姐强烈反对,却改变不了爸妈的主意,最终还是被大表姐说中了,妹妹也就勉强念完高中就进入社会。大表姐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每一次她都会提到这件事,仿佛在说她自己的遗憾一样。

大表姐进入她的房间,进入只有她自己的小小世界;房门一关,就与外界隔绝。

五、姑丈

晚饭是大表姐做的,一如十几年前一样精致,丰盛却说不上。小表哥说,比平时多了一叠炸肉卷,还有一条他在江里钓的罗非鱼。罗非鱼肉质粗糙、骨刺繁多,怎么做也不能算是一味美食。不过,我依然吃得兴致勃勃,间中还把鱼骨剃了放到姑妈饭匙里。

姑丈准时在开饭前十分钟回到家,他背着门球袋、提着门球杆回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家的每个人出现都像吹过一阵阴风似的,会让世界陷入冰冷和孤寂,姑丈尤甚;除了姑妈,她仿佛是薪火,悲壮地对抗着这些冰冷和孤寂,但这把薪火已岌岌可危了。

姑丈还是那么瘦,几十年来都没什么变化,唯一的变化就是脸上的老人斑越来越多。这次一看,已经找不到一块完整的正常的皮肤,仿佛生命已经被挤得残破不堪了。姑丈看人从来不会超过一秒钟,总是一带而过,似乎这一带就把人看透了,又似乎根本不在乎看的人是谁。他一辈子就是这么淡淡的,不愿意在身外之物多浪费一丁点儿时间。我以为我已经了解了姑丈,他的一辈子几乎可以用“玩”这个字来概括,就像他少年时给游击队送信、给地下党放哨,青年时的修车,中年时操作各种机械动力和研究自动控制……等等,无一不是出自玩味。他感兴趣的就会沉溺其中,九头牛都拉不开,不感兴趣的怎么逼他都没用,就像他父亲逼他上学,他不为所动,宁可呆在农村侍弄罂粟,直到汽车的轰鸣声、迅驰的速度、庞大的装载能力才把他从凄美的罂粟花瓣和神奇的罂粟果汁中拉出来,来到城市。我想,如果不是他父亲以断绝关系要挟他娶姑妈,恐怕他宁可一辈子孤身一人。他对官场、政治不感兴趣,他不关心家、不关心儿女,姑妈的工作愿望、儿女们的上学工作他从不参与,任其自然;即使小表哥偷他的金属材料,他也仅仅当作一件平常事在完成:绑起来、抽十鞭;丝毫不带感情,既不愤怒也不伤心,就像吃饭睡觉拉屎一样。可他晚年还是做了一件正常人都会做的事情,而且做得那么惨烈!让我大跌眼镜。

事情就发生在五年前的那两天里。那时我爸经历了“多发性骨髓瘤”将近四年的手术、放疗、化疗,已是奄奄一息。妈说,把最亲的人叫来见最后一面吧。接到电话的姑妈、大表哥、小表哥第二天就来到深圳,大家围在爸的病床边,避开病情闲聊起来。自然就说起了爸爸姑妈少年、青年时的往事,说到农村老屋的事情。妈先是说当时建屋的状况,说爸和他那些工友们的无偿帮忙、建筑队给了最低价格的材料和姑妈三番五次送来的鸡蛋鸭蛋、面粉猪肉、无数的粮票,最后说老屋虽然登记在我爸名下,却是早就定下给我们三兄弟一人一间。说完还用手一一指着大表哥、小表哥和我。难得清醒一次的爸也笑着点点头,以确定我妈说的事情。当晚,小表哥、大表哥和姑妈吃过晚饭就回去了。爸又开始陷入痴睡状态。

不料第二天,姑丈姑妈就打电话来,当时我不在医院,电话是打给妹妹的,事情也是我晚些时候听妹妹说的。妹妹说,他们回去后第二天大表哥就拉着姑丈姑妈回到乡下的村子,把村长弄到镇上的房管所,要修改老屋的屋主,即把爸的名字改成姑丈的名字。而房管所需要一系列的手续,所以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妹妹说,来势汹汹、蛮横无理,先是把一张转让协议传过来,让她打印出来,让爸照抄一遍,在“XXX”处填上资料,然后要爸签名、按手印;再拿着这份协议连身份证一起拍照、录视频......妹妹一边说一边哭!接着又描述了妈哀求姑丈姑妈的情形。

妈哭泣着说:“阿姐姐夫,能不能等春晓(我爸)安心咽下最后一口气,平静闭上眼后,我马上让年丰回去,把这件事妥妥贴贴地给你们办好,求求你们!让春晓安心走,行吗?”

姑妈胡搅蛮缠说着,你们家年丰不是在深圳有四五套房子吗?还看想这间不值钱的老屋?姑丈更是急匆匆地说,不行,现在就办!

就这“不行”两字,彻底耗掉了两代人浓厚的血脉亲情。事后,我看到那张爸写的“转让协议书”,爸做了一辈子的工程投标和预算结算,他平日里的字几乎跟印刷体没什么两样,可那张纸上的字不是凌乱散裂,就是拼头接腿......还有那签名,简直就是三岁小孩写的字,指模也影影绰绰!我颤抖地端着这张纸,泪流满面,悲痛欲绝、愤怒近狂。

三天后爸去世。去世前只要是清醒的时刻,他嘴里就喃呢着“阿姐阿姐......”,最后一刻,他一阵激烈的挣扎过后,瞪眼捯气。我抹了五次才把他的眼睛合上。妈在爸丧礼上砸下一句话:你们敢跟那家人联系,我就死给你们看!

吃完饭我回深圳,姑妈死活要送我。小表哥一跩一跩扶着她下楼。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在拦截逃费的摩托车时被撞断了一根肋骨,还笑着说因此得了三个月假期可以照顾姑妈。

尾声

八年来,那间老屋依旧在日出日落、风吹雨打中受杂草肆虐。经历了两次创业失败,我也变得沧桑,似乎能够理解姑丈那歇斯底里的行为和爸最后一刻的不甘。是啊,老屋就是我们跟这片土地的脐带,剪短了,就只能像个孤魂在游荡。伦理的力量是如此的强大,生长在这片土地的绝大多数男性从一出生就被赋予,死前一直被强化,死后也无法解脱。我们受它鼓舞也被它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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