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 • 县于
公元前352年4月,卫国,兽斗场
巨兽用笼车运进场来。
格木勒草原的雄狮,挣开它的大口,向处于场中央的北川猛犸象琪雅咆哮,它有五年没有见过这大物。
琪雅微微撑起眼皮,又沉下去。
猛犸象每年从北川往格木勒草原迁徙,寻找更优质的水源,度过寒季。
卫国征服北川以来,捕尽猛犸象。驯兽师调练猛犸象,使它能向士兵一样听从指令,冲锋战场,摧毁防线,摘下胜果。而检验猛犸象能成为一位合格的士兵,便是在兽斗场用珍贵的象牙刺穿格狮。
五年来的传统。
这五年来兽斗场只能容纳四万人,今天却塞进了六万人,只因为今天卫国王子——县市——他也来观看这一场兽斗。
丞相金错宣布县市成为卫国储君那一天,县市挑了琪雅作为他的坐骑。由于这个原因,场外的赌坊一开盘,市民下血本押琪雅赢。在他们眼里,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赌局。唯有知道内幕的人,把全部身家,甚至借来外债,押到格狮。
兽斗场最核心的位置——观兽台——王公贵族独自享受这场盛宴,不会安置士兵在此。县市坐着。他碧眼金发,右手撑着腮帮,不耐烦地打哈欠。侍从往翡翠杯添上冰镇葡萄酒,将要退下。
县市说:“收了多少钱?”
侍从说:“王子,西市十万珐琅,东市十二万珐琅。”
县市说:“这么少?”
侍从说:“王子,这二十二万珐琅相当于大卫五年的税收了。”
忽然战鼓一响,鼓声循序渐进,频率越来越密集,如骤雨。观众席上的气氛变得严肃,大家屏息望那格狮。它异常安静,失了之前嚣张气焰。栅栏慢慢拉起,露出小口时,它灵巧钻出笼子,以卫箭般的速度射向琪雅。琪雅见来敌汹汹,也奔跑起来。它一跑起来,观众感受到大地在颤抖。
县于混在人群当中,看到这场景,会心地笑了。金厚始终跟在他身后。
县于说:“这一场好戏要开始了。”
金厚说:“公子,已经安排好了。”
县于不看金厚,说:“咱大卫好久没有这么热闹。”
格狮的身体流淌着火神后主的血液。它好斗,勇敢,善战。它几次想靠近琪雅身体,往琪雅身上撕上几爪,但琪雅用象牙一一挑开。
有些观众血液贲张,大喊“琪雅,琪雅”。兽斗场内两头巨兽听不懂人语。万物法则,本不可共存。格狮气势不减,盯着琪雅,它在蓄力,寻找破绽,再次发动攻击。
琪雅谨慎地挥动长鼻。它已经五天五夜没有进食,每一个动作,每一回防守,都在消耗它的体力。
有时候越期待,越得不到。
赌徒想不到,琪雅会输。
格狮观察到琪雅双眼通红,它感受到那不是面临生死绝境的眼,而是彻夜未眠的。要是耗时间,格狮一定会赢下这场兽斗。
琪雅想到北川的兄弟姐妹以及那里安逸的生活。在兽营的生活,困于一笼之地,失去自由之身。琪雅想起那些皮鞭,天天抽在兄弟们的身上,皮开,血流,直至渴死。而自己受了县市那一眼,待遇好上许多,有了水,也有粮食,少了皮鞭。兽斗五日前,又莫名失掉了所有待遇。它知道,自己一定会死,但它更想要自己的死有价值。
琪雅奔向格狮,低头去挑格狮腹部。象牙铲地,兽斗场的大地现出两尺大沟。
县市看到这一幕,拍起手来,说:“越来越有趣了。”他看着格狮后退,一退再退,直到琪雅气力散尽,揭起反攻。
琪雅一声哀号,格狮放慢脚步。
动物界特有的语言,它们的交流,唯有彼此相通。格狮以咆哮回应,仿佛达成某种协议。
巨兽的战斗仍在继续——在观众看来——格狮明显占了上风。赌徒的心和手里的赌劵揪成一团,不停喊:“回击,回击。”
巨兽的决斗圈退到了围墙边上,离县市最近的地方。
无论任何人都想不到,有一天能看到在空中飞的巨兽。
琪雅用象牙挑起格狮,它用尽了全身力气,使格狮飞跃数十丈的围墙。伴随一阵响彻的象鸣,琪雅倒在了兽斗场,那忧郁的眼神,世人再也难寻。
用自己的方式守住最后的尊严,琪雅做到了,它才是胜者。它的最后一个心愿,格狮帮它完成。在县市没有任何防备下,格狮咬破了县市的喉咙,血染红了它的金毛。士兵的金戈长枪刺穿格狮时,县市已经失血过多而亡。
县于往县市那个方向看,说:“真是意外。”
金厚说:“公子,我们撤吧。”
县于说:“不,封锁所有路口,不要放走任何一个嫌犯。”
金厚心中不明。嫌犯?嫌犯不就是自己吗?可他还是照做了。
公元前352年4月,卫国,丞相府
金错手执狼毫写下十个大字,水墨尽跃于纸上。草书一笔而成,金厚看不懂,他立在书桌旁砚墨。
丞相府书房的造设与东方汉唐一模一样。自大卫跟汉唐交好,两国的文化经济交流,促进两国的各方面实力倍增。
“这首诗,你看出了什么?”
金厚仍在砚墨,他不通文法,更无武治。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王子府的鸟,都飞尽了吧?”
“这个…儿子不知。”
“卫国上下风传县于谋杀王子,你应该知道得比我多得多。”
金厚明白父亲在质问王子一死之事,但他不能对父亲坦白。
“县于是庶出,按卫国宗法,是继承不了大统的。”
“现在王子已经…”
金错怒斥道:“那也不是正统。”
金厚再父亲面前,简直失去了能言善辩的能力。
“你从小学的六逆六顺是什么。”
“卑贱者妨害高贵者,年轻人欺凌年老者,疏远者离间亲近者,新人离间旧人,弱者压迫强者,淫乱破坏道义,这是六逆之事。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是六顺之事。”
“六逆六顺之事你都记得,怎么还跟县于混在一起呢。即使县于继承了王位,这弑兄之罪,天神岂能饶恕。”
“父亲,是格狮咬死了王子。”
“闭嘴。县于从格木勒草原挑出格狮,看中的就是它的爆发力,并且喂养了格狮十年,你以为这些事,没有其它人知道吗。”
金厚错愕。
“大卫的监察机构布满天下,网罗消息。王上卧病两年,未能理朝政。要是一朝醒来,彻查此事,金家必逃不过灭门之罪。”
金厚悄悄关上书房大门。
“既然醒不来,那就永远睡下去好了。”
公元前352年6月,卫国,奇克利酒馆
县于跟金厚在酒馆坐了许久,未碰桌上的冰镇葡萄酒。
无论谁,即使是三岁小孩,也能看出他们不是来喝酒,也不是来听书的。他们的穿着华贵,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尤其跟那些袒露半个膀子的大汉有天壤之别。
县于摇着汉唐择扇,扇子画着一只雄鹰。雄鹰,大卫国的圣物。
酒馆中央的说书人在讲齐国公主傅岚远嫁县市的传说。宫闱之事,传到百姓耳中,定会少了八分真实,多了十二分虚构,自成传说。
“先来说说这齐国公主傅岚,美貌天仙,能比得上号称天下美貌集一身的天神娜姬。诗书乐舞,样样精通。据说,王子县市在塔福公宴与齐国商谈边疆驻军问题时,见到傅岚公主起舞,似天仙,似白鹅,为之倾倒。回国后三月不知肉味,饮酒如同白水。终于,王子县市向齐国提出和亲,为大卫娶回一位能歌善舞的王妃。
“王子大婚,举国欢庆。但是各位,有一个人整日郁郁寡欢,你们猜是谁?
“公子县于。却说这公子县于,少年游学四方,曾结识傅岚公主,相传他们在塔福学宫青灯伴读三月,互生情愫。
“齐国势弱,唯有结盟强国,才能免于他国欺凌。为此,齐国君主傅叶才让公主傅岚在塔福公宴歌舞一曲。以求王子县市能看上傅岚公主,两国结亲,待到王子县市继位,换来齐国五十年安康。
“但是,两月前王子县市死于兽斗场。这齐国,真是千算万算,都算不到王子县市会…”
说书人讲得带劲,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杀身之祸竟由嘴出。让他更想不到的事,两年后的文字狱也与自己有关。
县于和金厚离开奇克利酒馆,两人分头而走。县于往王子府,金厚往大理寺。
公元前350年二月,卫国,王子府
春令十字街,全国最繁华的地方,王子府位于此处。
距离县市离世将近两年,而卫国还是保留王子府。
县于成了卫国君主,下令公主傅岚搬进蓝鹰城堡——卫国君主皇妃居住处理政务之地。公主傅岚据死不从,她明白,要是住到蓝鹰城堡,妇人之誉将会遭受卫国人民唾弃。何况卫国人民民心向背,县于推行土地改革困难重重。自己住到蓝鹰城堡,百姓言论皆对县于不利。
公主傅岚深锁长院之中,日出日落,见到四角的天空。王上县于隔三差五拜访王子府,她曾提议县于不要再来,国家政事要紧。县于连谏官之言都听不进耳,怎么会听进公主傅岚的话呢。
县于乔装打扮,推开王子府的后门。他不走正门,一是太张扬,二是后门离公主傅岚的闺房较近。
曲声委婉,似在诉说心中郁闷之苦。
县于听来心肝皆酸,公主傅岚的曲声,本是少女怀春,轻松欢快,今日却如同深宫妇人般。县于踏着脚步,完全忘了今日的他,是卫国君主,今日的公主傅岚,是他兄长的遗孀。
曲终门开。
傅岚看着那道人影,知道是他来了。傅岚很想见他,但又不能见他。她知道府外的流言飞传,早已天花乱坠。她抓住古筝,往地上一扔。古筝摔成两截,县于的心揪成一把,他听到那句冷冰冰的“不是叫你不要再来了吗?”
县于半蹲下身子,拾起古筝,细细抚摸。这把古筝,是县于少年游学时,采蜀山古木,取南海鲸须,为她打造而成。每一道工艺,皆注入他的心血与爱意。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能让县于这样付出。也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能让县于又爱又恨。
傅岚背过身子,不愿县于看见她的眼泪。她知道这把古筝对她的意义,她也知道,此时此刻的县于,会有多么悲伤,即使他是君主,可他也是人,也有心,也有肺,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县于说:“今日我来接你住入蓝鹰城堡。”
傅岚从袖口拿出一把匕首,在县于将要接近她时,转身往他的腹部一伸。县于借着本能,躲开抓住傅岚的手腕,抢下那把匕首。他能清楚的看见傅岚的眼泪,一滴一滴挂在脸颊,也一滴一滴渗入他的心。可他不理解,他想要求证,他问:“你是故意的吗?”
傅岚说:“王上,请你认清你的身份。”
县于看着她,一言不发。
傅岚说:“你要知道,你是大卫的君主,我只不过是一个寡妇。
“你这样子违背天伦,对大卫天神,对大卫人民,如何交代?
“我说过了,你要是再敢踏进王子府,我必定杀你。”
县于笑了,很可悲的笑着。他说:“女人薄情。”
县于走了,带着那把匕首。
匕首与古筝,最贴身的两件物什,都远离傅岚。
傅岚还记得县于跟她说的,古筝,你可在想念时弹奏一曲。匕首,我不在你身旁时,你可防身。
傅岚不能耽误县于,他是一国之君,身上背负着大卫和人民。傅岚也无计可施,父王求她嫁给县市,以求齐国安定,她为了大局,遵从了父王的请求。
傅岚站在高楼,望着县于架马而去,那背影,是她最后一次见。
公元前350年5月,陈国,兰花亭
陈国和亲队伍早早到达兰花亭。
兰花亭在陈国地界。按照陈国习俗,迎娶陈国公主,需卫国君主亲自迎亲。
县于身着金丝铠甲,坐在北川猛犸象背,俨然一位出征的将士。金厚陪着。
山谷清风。县于享受着一阵风,头脑稍微清醒。
县于说:“金错提议和亲,现在感觉真是一个馊主意。”
金厚说:“王上何处此言。”
县于说:“你想想,你父亲金错执掌相位十二年,官吏贪腐,国库空虚,土地积弊甚久。唯有景城的人民生活富裕,他地的人民埋头苦干,仅能解决温饱。我这土地改革,完全是为了他们好,他们怎么不理解我的用意呢。”
金厚说:“所以我父亲说,先攘外后安内,只有先处理好各国关系,稳定局势。何况陈国与中周交好,若能和亲,这样王上你就有齐国、陈国和中周三国支持,推行土地改革更易。”
县于沉默不语。
金厚又说:“我父亲在王上登上君位之后,便一封奏书,辞去了丞相之位,告老还乡。他虽然赋闲于野,对朝堂之事仍有关注。加上北海的人民太刁蛮,曲靖推行您的土地改革,几乎一步都不能走。”
县于说:“也罢,不管是好是坏,为大卫多赢两国支持,也是一桩好事。”
兰花亭用红布围起,外人看不得里面的虚实。周围侍立的士兵红衣红帽,手持金戈长枪。
县于带着随身侍卫,却被亭外士兵拦下。
亭外那两位士兵,是陈国最优秀的百夫长,曾在格木勒草原勇斗格木勒雄狮。
一百夫长说:“王上,公主不喜欢外人。”
县于对身后侍从摇摇手,意欲一人进亭。
另一百夫长说:“王上,大婚之日,带着佩剑迎娶公主,怕是不详之兆。”
县于又取下佩剑。金厚劝阻。县于说:“入乡随俗,再说卫陈两国就要结下秦晋之好。”于是县于孤身进亭。
亭外侍从听得亭内一声响动,纷纷拔剑想要冲进亭内。百夫长却说:“这是公主在跟王上玩游戏呢。”
侍从不听,用剑挑开百夫长的长枪,却被百夫长的长枪刺死。
百夫长说:“都说了,大婚之日带着佩剑,是不详之兆。”
金厚内心焦急,但百夫长已经把金戈长枪架在他的脖子之上。
“我年事已高,不能做什么了。来者两人是卫国弑兄弑君的人,请借和亲一事处置他们。”
金厚见到这段字,认得字迹,是父亲金错写的。但是金厚万万想不到,是接下来的一段字。
“请杀了我的儿子,他随县于违背天理,不忠君不爱国。”
“何为天理?何为天理?”县于喊完这句,头颅落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