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看芦苇花开回忆里的那个人

我没有参加奶奶的葬礼

2017-04-24  本文已影响5135人  另维_

文&图/另维

01.

故乡的味道

我奶奶是山沟子里跑出来的。

高三那年,我坐在新东方虔诚地听段子,讲师问,小妹,你为什么要出国?我这样回答他。

我奶奶闹过革命,做过官,创过业。现在住着大别墅,人人亲切叫她董事长,她最常提起的,还是“要不是老子当年鞋底穿了也要翻完那山⋯⋯”。虽然她40年代被告密一路逃难到东北,70年代被逼跳楼,但老到奶奶辈,说起十几岁时改变人生轨迹的翻山,她还是手舞足蹈。我也想到远方看看,不为成败,只为老去之后谈起人生,神采飞扬,眼里有光。

讲师震惊了,说,在这个“我出国是因为姐姐出国,姐姐出国是因为她同学出国,同学出国是因为他爸同事的儿子出国,同事儿子出国是因为女友给老板当了小三伤心欲绝,一个女人的错误就这样改变一群人”的时代,你17岁已经知道这么多!快,留下你的QQ号,我要关注你的成长!

我知道个屁,我在走神思考如何问奶奶要钱。

我住在北京400块的地下室,连续两晚被冻醒。

奶奶打电话,让我报告美国高考准备情况。我说,每天背单词四小时,还要做模拟题,好冷却没钱添棉被,你考不考虑⋯⋯

“屁都没学回来只知道要钱!”,奶奶翻脸,挂电话。

几天后,我收到两床被褥,她又打电话,“说吧,还有什么理由要钱?”,我说,“忙呢奶奶,有时间打给你”就挂断。懒得强调不用担心我会多坑她一毛八分,我有积蓄,活不潇洒,但也饿不死。

我早就不指望他们了。

没有人给过我零食钱。最初,我在卧室门上贴一张价目表,洗脚,两角,洗碗(3个),一角,扫地,两角⋯⋯上小学后,同学来家里玩,第二天全班都知道了我的价目表,有男生扔给我两角钱说要洗脚,我和他打了一架,坐在地上大声哭。

奶奶说,打得好,小时候狗娃子们骂我没爹的野娃子,老子抓起石头就砸。

我说,都怪你自己不给零用钱还拉我妈入伙,同学们都有钱去小卖部!

“给你赚钱机会,你还不感激老子!”

没有意义的争吵,我稍微长大就不再挑起,转而寻找盈利方法。

我天天盼奶奶生病,她一生病家里就到处是花篮,我取出花或鸡蛋,把篮子洗干净,卖给医院门口的花店,售价五角。此外,易拉罐一角,矿泉水瓶两分,我最多一次收入十几块,方圆一里的收破烂叔叔全知道我大名。

初中时,我加入上课看杂志大军,感到我也会写,十个月后我收到一张汇款单,110元,从此笔耕不辍,摆脱不敢进小卖部的人生,甚至还能送奶奶生日礼物,一本《欧也妮丶葛朗台》。

我一直觉得阿巴公和葛朗台不过如此。

                                                                                   ♞

02.

未来成为怎样的人,是我一直想不清楚的问题。

不是被选召的孩子,也没有猫头鹰叼来录取通知书,我转而想做天文学家,可数理化没有一门及格,05年想当歌手,在KTV被同学哭着求切歌,又一次迷失方向。

唯一清楚的,是我不想步我爸后尘。

记忆里,他毫无家庭地位,总站在奶奶家的琉璃吊灯下,一边看电视一边抱着我玩,奶奶催他去上班,他说,我把这集看完,奶奶一只拖鞋扔过去,“多大的人了还这么狗不成器!”,他灵巧躲开,“这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动作娴熟流畅,俨然已经过百般演练。

通常爸爸管我学习,我都会说“不好意思,遗传的,学不会”。他以前成绩很差,奶奶上下活动,他读完一所省内大学后,在老同学欣羡的目光中成为公务员,开始了不怎么好好上班的职业生涯。

近二十年,多少人跟随时代的步伐富裕了,他连小轿车都是奶奶看不下去他每天追公交,淘汰给他的。

“你对人生就没有追求吗?”我也看不下去。

“工作稳定,妻儿健康,你还想要什么?非要像你奶奶那样瞎折腾一辈子,才叫有追求?”

“混日子还有理。”

我知道的奶奶,从教育战线一把手退休后,创办了小城里第一家12年一体式私立学校,又开设下属工厂。90年代,她赚钱了,我出生了,她对我吝啬至极,自己却迫不及待买大房子,三层带院,门口有湖,装修精雕细琢,还要放古董。房子位置偏僻,她不管司机绕多少路,每天回去睡觉,反复强调,“老子当年可算是没白翻山,否则哪敢想象还能拥有这样的房子。等我老死了,你们可得把我埋在这儿!”

爸爸说,她在大山里和太奶奶相依为命时,住的是泥土房,下一场大雨垮一截,你们要理解她对房子变态的渴望和迷恋。

奶奶一只拖鞋扔过去,自己狗不成器,还嫌弃你老母,没有老子你就是个屁!

知道为什么开头我是在胡扯了吧,奶奶手舞足蹈谈论的不是人生,是房子。

塔西提  上帝的礼物

03.

我不想考好大学。虽然这多少产自得不到就贬的扭曲心理。

但我安慰自己,成绩再好,不过是四年大学,工作房子,结婚生子,做一颗和别人一样的可替螺丝钉。体制内的人生没有魂。

我在日记本里写:我生来根在远方,出走吧,起点美国。

高三寒假,我选好新东方托福和SAT集训班,通知家长,我准备去北京,考美国大学。

爸妈说,别痴人说梦,有空多做一张《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北京是你说去就去的?你有钱买车票吗,你有钱吃饭住宿活命吗?

我回到房间,拿出存折算账:集训班学费书费,考试报名费差旅费,申请费签证费,如果食宿开销月平均800,可以撑到签证环节。

托福成绩,SAT成绩,高中平时成绩(可造假),申请表,提交资料,等结果,签证,起飞。按照百度知道所写,签证是革命成功的号角。

我复印了存折,附上字条,放在茶几上,偷偷开门,关门。

“我早就经济独立了,你们自己种下的恶果。”

北京的冬天很冷,我两晚没睡好,头疼鼻塞,走不动路,听不进课。浪费时间可耻,我决定回襄樊。

小房间里乱七八糟,我稍微收拾一下,觉得还不如背单词轻松,耽误了两天。心疼学费,又熬两天。收到棉被,享受两天,再挺过猛男老师的单词课,回头一看,最难受的状态已经过去了。

我考完SAT,奶奶打来电话,恭喜我解放,问我何时回家。

我说,奶奶,你以为这是中国高考,试卷一交就解放?我还要填申请表和写文书,事多着呢。还有,我在香港,你这是超级漫游。

我话音未落,奶奶已经挂断,她向来吝啬又计较,穿破了洞的衬衫,洗手必须中途关水,赚很多钱,活得贫穷。

水下的努美阿

04.

经济独立的好处,是大人再也无法控制你的行踪。

寒假起程,我一跑就是半年,北京学香港考,驻扎武汉申学校。偶尔报平安,对家里的状况一无所知。

爸爸打来电话,说学校亏了,你闹够了就快回家。

我说,第一,这半年,我考了托福和SAT,明确了目标城市、大学和专业。我已经不是说不清楚为什么和怎么留学的门外汉了,你不要用停滞的眼光,看待一个不断前进和变化的人。第二,没新闻我先挂了,忙。

奶奶的学校亏损,我初中就知道,有段时间,她眼睛血红,每天在家对账。爸爸喂她吃东西,她挥手打翻碗,说,私立学校大势已去,卖。

一干人忙活小半年,定买家,拟合同,接对方吃喝玩乐,临到交接,奶奶反悔了,耍无赖也不签字。

“这是要亏死人的⋯⋯”爸爸说。

“红卫兵逼老子跳楼,老子活得比他们还长,这算个屁!”

奶奶一直在打翻身仗,虽然这些年被迫关闭小学部、初中部和下属工厂,只剩下普职高中和补习班在残喘,还是谁提“卖”她跟谁翻脸。

招生越发难,奶奶放进一些捣蛋鬼,他们半夜斗殴,打老师也敢使玻璃渣子和石头,那个晚上,警笛、救护车声响彻校园,奶奶携众人连夜守急诊室,我在武汉,喝了两杯咖啡,完成了两篇个人陈述。

奶奶照顾病人,拜访家属,许下天价赔偿,大家达成协议,保守秘密。

我不知道这让奶奶穷困到什么程度,我花自己的钱奋斗将来,她的钱包从来都与我无关。

但我听说她在襄樊最奢侈的酒店设大宴庆八十寿,还是十分不舒服,我打电话,说,奶奶,您曾在北京蜗居七平米无窗不通风地下室的亲孙女祝您寿比南山,最近资金紧,送不起礼,请您原谅。

“老子当年如果有你这条件,做梦都笑醒了!你的美国大学考上了?”

我真的听够了她当年,随便解释一句“美国大学是申请的不是考的,我继续忙了”,挂断电话。

奶奶生日后不久,两家竞争对手宣告破产,同意在学期结束把800余名学生转让给奶奶。

奶奶数落爸爸,“看到没有?山翻完了才有广阔的世界,见了小土丘就耸,一辈子别想知道自己能有多大能耐!”,爸爸连连点头,你厉害你厉害。

那一年,地价飙涨,小城里处处在开发,学校坐落在沙洲岛的最佳地段,建校时是荒岛,所以占了大片地。如今,岛屿四面通桥,高楼林立,开发商们啃完地和港,盯上学校,希望奶奶出价转让部分地契。

爸爸拍手叫好,奶奶一只橘子皮扔上去,“舍得卖老子早卖了,你喂只兔子末了还舍不得杀了吃呢!”

黎明前的黑暗中,奶奶一面击退开发商,一面发放工资,添加物资,迎接新生。艰难的交接期里,报纸突然曝光了那次斗殴,刊载监视器摄下的图像,指责奶奶蓄意隐瞒,居心叵测。

八百学生跑得所剩无几,奶奶正忙于登门拜访,一封帖子悄悄出生在各大论坛和贴吧,讲述奶奶通过不良手段获得土地的经过,绘声绘色,配以奶奶做官时的登记照,视察照,以及学校照片。

人们不分青红皂白地排队辱骂,奶奶读完,气得浑身发抖,“老子费了吃奶的劲,获得各级领导的肯定和支持,光明正大办学校,老子一辈子清清白白,从没受过这样的迫害!让他们来查!来查!”

文章从热帖变成置顶帖,依然没有人查。

奶奶抱着文件,扔掉拐杖,用80岁的拳头敲响政府办公室的门。有人认出她,笑眯眯地叫老领导,听说她主动要求政府明察和给说法,让她放心回家等着,这种帖子大家聊着聊着就沉了,忘了,不用往心里去。

奶奶哪里等得起,成为家喻户晓的负面话题后,招生更加困难。她找政府回应谣言,找不出一张熟脸,人们一杯茶水,两句“老领导您放心”就打发她回家,一来二去,电话也不接了。

她去退休干部家属院,找所剩不多的老同志诉苦,回大房子的路上被人毒打,棍棒扔在路旁,司机找到她时,她已经昏迷。

学校垮了,在欠下大笔债之后。

爸爸想问“还坚持不懈勇攀高峰不?”,可只默默伸手掖被角;又想说“退休了清福不享,非要瞎折腾,折腾了二十年,倾家荡产还欠债,你说你图什么!”,结果安安静静削了个苹果。

奶奶躺在病床上,右手输液,因为面部受伤,不能说话。

病房里只有空调运转的声音。

                                                                                    ❄

05.

奶奶的状况很不好,她会一觉醒来,以为自己在70年代,大喊“毛主席万岁!” “革命也要有纪律!”,逼得医生注射镇静剂。

她还要面对成群结队的教职员工。疏散雇员、转移学生、清算物资同时进行,她靠在病床上写字,写着写着就睡着,老花镜在脸上孤零零的反光。

她时不时逼爸爸讲我的美国大学生活,爸爸编不下去,招供由于美国学费太贵,我已经在复读班里准备高考。

她一个茶杯扔上去。

“娃辛辛苦苦考美国大学,你们一句话就把人扔回解放前?龌龊!”

“这是被迫的选择,拿不出180万,谁敢把小孩往外送?我们的积蓄连还你的债都不够⋯⋯”

“自己狗不成器,还拖累别人一起倒霉!你还我孙女的美国大学,还!”

奶奶追打爸爸,摔下病床也不罢手,护士连忙叫喊“病人又发作了!”,引来医生,一干人压制住奶奶,强行注射镇静剂。

我已经把九封录取书,护照和I-20锁进抽屉,扔掉钥匙,坐在复读班背诵物质决定意识。我知道奶奶身体越来越糟,计划周末前去探望。

不知道上辈子谁欠谁,总之,我们始终无法彼此顺意,她第二天就失踪了。

护士清早查房,发现重症监护室里80岁的老太婆不见了,急忙率领医院鸡飞狗跳。

奶奶消失几天后,主动出现在我的教室门外。

恰好是晚饭时间,她走到我桌前,拿起练习册就要检查,我无奈,“你没戴老花镜看得见什么呀!”,拽回书本,通知爸妈,打发她回医院。

“不识好歹!”

她瞪我一眼,自己走了。

后来,社会版刊载了这样的豆腐块:某落魄富商180万现款贱卖精装湖滨别墅,引市民哄抢。中介公司,买方和家属均认为其精神失常,目前巨额现金不知去向。

我知道去向,我交练习册时,里面掉出一只存折。信息页里,有奶奶的名字,六个数字,以及用钢笔整齐书写的五个汉字:

孙女的学费。

晚自习,我趴在课桌上数零,180万,又数一遍,还是180万。

班主任点我名字,“脸红成这样,在捣什么鬼?”,我眼泪喷涌,他没敢再问。

太平洋一艘船上最普通的风景

06.

我真的爱留学吗?

操心起柴米油盐水电网费,比在他城短暂寄居琐碎复杂。功课简单也不知是哪里的讹传,学期一开始,放眼望去全是Due,众多考试压得人喘不过气,何况还身负坐吃山空的恐惧。

遥看前辈,毕业后能找工作,熬绿卡,一幢房子一个丈夫几个孩子一条狗,上班下班付账单,已经皆大欢喜。跑了这么远,依然在套子里。

也只有默默学会协调学业和家务的冲突,有一天忽然发现,在世上任何角落扎根都不难,无非是找间房子,一份工作或者一间学校,熟悉附近的超市,语言,交一些朋友。

也只有边走边找套子外的世界,渐渐明白站上视野开阔的平台,才能看到、想到和面临更多选择。多走些路,来日一定会回头感谢自己。

也只有提早打工,下决心为奶奶争气,没准做笔生意或者拿份奖学金,把钱全还给她。

她打来电话,问我美国月亮圆不圆。我下课直奔咖啡厅,气还没喘顺,我说,奶奶,咖啡厅忙得要死——A tall white chocolate mocha? One moment please——晚点闲聊行不行?挂断。

我忙碌,但内心充满劲头和力量。

2010年深冬,是地下室蜗居一周年,我坐在克莱登大学附近暖气十足的公寓里写Paper。 路凤竹来西雅图玩,趴在我床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你奶奶牛逼啊,这么多年居然没听你说过。还是我妈在家看报纸,读到老人家的讣告和生平,问我的,你说我们还能愉快的做朋友吗?”

我手边的牛奶杯洒在地毯上,瞪大眼睛看着她。

“你没事吧?”她问。

我跳起身四处找手机,拨通爸爸电话。

07.

“我奶奶呢?”

“你知道了?我们还在忙葬礼,没来得及告诉你。”

“突然去世?怎么可能!”

“她最后一次心脏病发作时,已经欠了不少医药费,医院说先结账再推手术室,交涉耽误了抢救……”

“你们不知道我有钱吗?”

“你那些洋玩意,你奶奶除了180万还知道啥?拿点贵重补品去,她就怒问是不是花了你学费,临终遗言都是‘谁敢动我孙女学费捣丧事,老子变成厉鬼也不放过他!’……”

“那你们也不能就这样一声不吭!我跟奶奶最后都没说上话知道吗!”

“你奶奶回光返照的时候,打了电话的,你那会儿不是咖啡厅正忙吗。”

“……”

                                                                              -The End-

                                                                                     ◈

[有一天我一觉醒来,想不起奶奶的声音了。我非常害怕,于是有了这个故事。]

篇后语:旧小说,原载于《萌芽》,好多年前的某个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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