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字集散文文学空间

2019-08-01  本文已影响51人  八里山人程远河

他躺在床上,看着他最亲密的天花板。

他是爱它的,因了它才是始终的厮守。无论情绪有了怎样的波动,他就抬头看它,很快就平复心情,能继续做事了。

一人的时候,他喊天花板伙计或者兄弟。它当然不会回应,但他觉得它答应了。

他是没办法才住在这里的。房子不旧,他却是很有点古旧的样子。他本来想回老家旧村盖房,那里有他扔不掉的人。更何况门对青山,山绕白云,吃喝饱了的人看着这景色会踏实而惬意的。可风景不能当饭吃,没有开发的景色就如空气,不能拿去看病交学费。一根鞭子的抽打,把他赶到这里了。

虽然是闹市的中心吧,可他却觉得就是孤岛,和家里山中的茅屋无大区别,一个窝而已。他在这屋里,白天做事,可以回古代,可以去外国,有笑声的包围,也有畅快的商讨,他沉浸到忘我,那是别一世界的。

夜晚,都走后的空屋告诉他,他只是他了。他在各个小屋徘徊,看墙上的地图,熟悉到梦里都能背下来所有的地名了。墙上的文字,书写者早已被他忘记,正证明时间的溜走太多。他摸摸墙,脸在上面蹭蹭,拿手指敲敲,听那声音和山洞里的很不一样。桌子上有书,读读读,可天天读来又有多大的意思啊?生活总不能只是读书吧!沙发柔软而宽大,白天的人们在上面坐来坐去或滚来滚去,看起来已经是黑的了,他也没打算洗。说买洗衣机五年了,现在它还躺在不远商场的货架上。没有就没有吧,反正日子并没有停下来,该过着还过着。

他没有晚上关门睡觉的习惯,他从小在野外睡惯,坦然对天,哪里需要黑夜到来就封门闭户?有几次,巡夜的保安替他把门关上,他起来上厕所又打开了。保安怕担责任,物业就让他签了丢东西自负、受伤害自理的协议,这门就能夜夜大开了。邻居们颇不适应,沟通了几次,他说你们只管晚上把自家门子关紧,盗贼来了我悉数请入,大家才作罢。站在楼下向上看,家家都有防盗网、不锈钢护栏,只有它的屋子还是交房的样子。结果是这几年,最紧密的防护者遭了入室盗窃,而他的房子成了第一安全。他深深自豪了。

四面的逡巡不能给他什么,他就干脆在大伙走后直接躺在床上了。褥子是母亲亲手的缝制,虽然她走了二十年了。被子是姐姐装的被罩,不到有气味他是决不换洗的。在别人看来的不清爽,他却觉得最是舒适,如入母怀。他躺着,无啥可看,天花板是最直接的面对了。

他爱盯着一点看,决不眨一下眼睛。看久了,那一点就如墨水在水中慢慢洇开,扩大成美妙的图景,有屋后的蒲公英,有少年的清溪,有安庆的黄梅戏演员,有洛阳篮球场上的小孩……他们或它们如天上的云彩,几秒的功夫就不再是原来的样子,成其它的样子了。他想留住谁的样子却留不住,他只能凭记忆存储,而存储下来的难免走样。他静静地看一两个钟头,忽然觉得该睡觉了,就随便拨拉几下新闻 ,睡着了。他的手机经常掉在地上,他醒来才知道。

他养了几只蚊子,它们很有些年岁,甚至垂垂老矣。初来时他根本不介意,有保洁整天的打扫,有这么高的挑战,他不信蚊子的闯入,更不信自己的屋就是它们的家。第一年,蚊子咬他,他泰然,既然它们来了,就让它们咬咬吧,哪有蚊子不咬人呢?等到冬天,大风起兮,还不把它们吹到天边?哪知道,送了暖气,屋里如春也如秋,夜深正眠,蚊子姗姗,先在耳边窃语,再在面前跳舞,后在脸上亲吻。老蚊子,经了四季的蚊子,有了涵养的蚊子,真的给他刻骨铭心的感受了。他抓挠,皮肤破了,结痂,不明白的人以为他是和别人的打架。

现在这蚊子应该有六七岁了,当然它滋生蚊丁,早不是一个的寄居。开空调时没有,暖气来前没有,在无风而温暖的深夜,蚊子是必然问候他的密友。他烦恼了一阵,想开了,这蚊子好歹是经年的不弃,多少替他驱赶了死寂和空漠。

夏日,别的虫子也会光临,晚上它们的集会,不会过多地打扰他。只有蚊子,无论他怎样的找寻,却是一个也找不到。但它们却是必然的存在,在暗处窃窃私议,让他哭笑不得。他承认自己是失败者。

有正义和体贴走来了。

那天,他发现厕所的墙角,有了蛛网。他准备拿扫帚抹掉,忽然想起它能捉飞来将,就留下了。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蜘蛛稳坐网心,明察秋毫而运筹帷幄,比楼下网吧也在网上游着的孩子们自信而安然得多。他故意弄断了几根丝线,又直捣中心,那蜘蛛掉了下来。他想到它该是必然的逃跑,哪知道这家伙毫不犹豫毫不放弃地抓住一根丝线,极速爬了上去,呆在墙角不动了。他走出去,走到厕所外面的窗户边,搬了凳子上去,隔着玻璃看那蜘蛛,几分钟后,它就开始织网了。不到二十分钟,残破的江山又成宏图。他凝视着,点了点头,下来了。

隔了没几天,他看见卧室的门后也有了蛛网,书架上空也有了纵横的丝路。它们怎么知道这些地方是他呆得比较久的地方,而都是相对隐秘的角落,是虫子的躲藏?它们原来是来替它除害的,他看那网络的眼神更温柔了。

他又发现了壁虎。

早上,朝阳反照的光把墙上照得明亮,他不经意地抬头,发现一只壁虎在来回摆着尾巴,它准备向不远的那几只落在墙上的昆虫进攻了。少时认为壁虎是蜥蜴的近亲,只是肤色的不同,如黑人和白人。二十多年没有见过蜥蜴了,壁虎还年年在廊上来回。它的捉虫,早已是孩童时细看过的功课,现在不必深究。只是它怎么也来了,是蜘蛛的传信和邀请吗?

第三天又看见一只壁虎,估计是一家子了。他深情地看着它们,想着它们尾巴再生的能力,心里轻轻说你们不必担忧,这里决不允许毒蛇的造访。壁虎凸出的眼睛不会转动,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他没有离开,他想多和它们相处一会儿。他想叫蜘蛛、壁虎为猎手了。

来访的人们,都说了这屋里的单调,了无生气。有人捎了文竹,有人带了绿萝,这是最不需要照顾的绿植,最适合懒散而无心的他。他除了浇水浑然不管,一任生灭。天寒雪飞,他跑到楼下等梅花,等了两个月才等开,却不能移来梅花到斗室。梅花开在梦里,不可触摸。而绿植在手边,梦呓时就能摸住它们光洁的叶片,如吃奶孩子的脸。

绿植和猎手是格格不入的,他也感到了不和谐,但久了他认可了一切。绿萝和文竹贡献的氧气,是他和猎手的共享,他们以二氧化碳回报了,各自安好。他在床上躺着,绿植在前猎手在侧,他觉得他们亲近而深情,有点想拥抱它们了。

这样过着,虽然外面天气变幻。但以一年为界,好像什么也没有变化,因为从来没有出现奇异的天象,惊天的大事。门面房里开食堂做饭的烟熏气照样不散,健身房的人们大汗淋漓地说自己并不健康。他对着这小屋,这小屋里陪着他的生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在霜盖麦垄的清晨,在夕阳红遍的傍晚……

他死了。

天明,有人来找他,敲不开门,就报了警。警察破门后,看见他安静地躺着,断定他是夜里的猝死,排除了他杀的可能,他们完成任务回去了。有人联系了他老家的弟弟,他骑着摩托车来了。

他站在哥哥的床前,看见不知哪里来的蚂蚁,密密麻麻围着哥哥的身体成了圈,恰好把他的尸体护卫起来了。蚂蚁的行动,如全世界人类的一次大迁徙,不知是谁的号令,却没有一个的落下。弟弟回头望去,壁虎在墙上一动不动,他拿扫帚一推,掉了下来,早已成了干尸。他关门给哥哥换衣服,发现门后的蛛网不见了,吐着一根丝的蜘蛛在晃悠,他赶它它不动,它用自己的丝把自己吊死了。

弟弟捧来绿萝和文竹,分放在哥哥的左右。他把它们添满了水,把床头擦得干净,离开了……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