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吟浅唱(八)
意兴阑珊。桢姊从吊兰茂密的蔓条间拿起本书,递给我,说:“或许可以给你消愁解闷。”
她离我很近,抿着嘴笑,我翻动书页会碰到她的手肘——身后的白纱帘尽兴地飘,水草沐浴着洋流深处的光。
我想问问她平素快不快乐,又开不了口。后来又想,这样一起站着也不错意。一生不过从扉页到尾页,就可以有过多场别离和宽慰。小说容易让人感慨时光匆匆,物是人非。
末了,她把我给她画册里的一张活页拿到我面前,正是那副我昨夜梦里女孩的来源,在白日光线下,她失去了光辉,和普通人无异。
“啊,是她。”
“你见过?”
“嗯。”我猜自己不算说谎。
“好好珍惜这个,收集你的梦境。”她从自己颈上取下一个银白色的心形物给我戴上,打开来空空如也。
“做什么?”
“变成回忆,这样或那样。”她指指那本传记性质的小说,又指指画着女孩的图。“我以祭司的名字给你生活的勇气!”
这是最近热播的故事里的台词,我笑起来。装梦的盒子又是一个好点子。然而忽然间,毫无征兆地,我觉察她就是桢,湖泊边上对我说话的女孩!初夏的溽热侵入屋内,梦境与现实分不清边界,但我的理智依然苏醒。
“你是谁?”我的语气尽量平静。
“你感到的是真的。”
“这世上难道真有魔法这一类东西吗?”我骤然间感到痛苦极了。
“可能只在我们虚幻的理想里。”
“但我们都是人类啊!”
“你我都是同样的人,所以我想见你!”
一种受控的感觉,我后退了几步,走到门边,飞快地跑了下去。
***
我忧郁极了,真怕自己回到房间会做出可怕的事情,就逼迫自己在小公园的湖泊边坐上一会儿,散散心。
天光云影如璧,人们荡桨,唱着船歌。桑塔露琪亚,桑塔露琪亚……
说真的,我从未这么沮丧过。如果梦境中的一个超自然的人出现在了你真实的生活中,会比看到耶稣复活都可怕!心形还挂在我胸前,梦中人说“还会再见到的”,啊,这一切多么荒诞!
水畔树丛里传来急雨一般的蝉声,风裹着湖中的湿气,不算过分闷热。橘红色的鱼在我脚边游泳,鸽子在我面前蹦蹦跳跳,它们都恳求我平时拿在手里的面包屑,此刻真是不好意思……
远处一片伤心碧的落叶林,与灰白的云朵相邻。林边塔亭里,坐着的两个人就像两个寂寞的黑点,停在屋檐边的燕子,与我相看两不厌,良久,他们相继跳进船里,向我这边划来。
船行到十米多远时,一个站起来,举起帽子向我挥动,仿若一个相识的人,还没等我想起名字,他就跟着帽子栽进了水里。他的同伴也一个趔趄,船倒扣在水面上,涟漪一叠一叠散到我这里来。幸好两人都游得相当好,不到十秒就到了我跟前。
是艾汐和他一起练习的同学。看到他们的衬衫滴滴答答地流水,我的心竟然变得畅快起来。他的笑依旧宁静可爱!
“常来这里吗?”
“如果周末不出游的话。”
“你刚刚不怕我了,又被姊姊吓到了吧?”
“怎么?”
“你把在梦中看见的人,对应了现实中的她。”
“你看这盒子——”我指指自己胸前的心。
他看了一眼,露出不可名状的表情,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里,说:“我看不到你说的东西。”然后他站在我身旁,叹了口气,把手轻轻地压在我肩上,说:“你跟姊姊是同一类人,我没有看错。不止如此,你还和我一样能听见许多声音,你才是我们中间最可怕的。”
我要过一页纸和笔,给他画出盒子的形状,却跟他姊姊给他画过的在大小形状细节装饰上有所不同。没有一个人看见过我画出来的东西。
“我感到孤独大于害怕了。”
“我懂得你就像懂得姊姊,你其实了解的。也不必怕我姊姊,她终于找到一个同类,想必会快乐。”
“她还说过你我相似。”
“你觉得呢?”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心。“回家吧,把它们都记下来,你也许会好受点。就像我不得不唱歌。”
他们就真的一路唱着歌送我回家。身后拖着长长的水渍的两位夜莺少年和一个古板的姑娘走在一起,许多路人的眼光都落在了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