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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母亲梳头

2020-07-16  本文已影响0人  冯俊龙

这世上有生离,当然也有死别。亲情实难割舍,但我们总有一天不得不面对。面对逝去的亲人,我们是要一直沉浸在悲哀中,还是要尽快从中摆脱出来?

今天是个很平常的日子,窗外是明晃晃的如火骄阳,室内是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难耐燥热。

听着不知藏在哪里的知了一声不息的长鸣,我忍受着内心的煎熬,看杨绛先生的《我们仨》。

看着看着,眼睛里流出泪来。我不愿让家里人看见,也懒得解释,倒在床上假装睡觉。

躲在一个人的卧室,激情难抑的我泪水肆溢。

我的心早就回到几百里之外的老家,那座已经开始变旧的坟墓,安葬着我去世十四年的母亲。农历七月十一,是我母亲的生辰忌日。拿老家的风俗,应该给母亲做冥庆。

母亲如果活到现在,也才七十八岁。在现代社会,这个年龄并不算是高龄。按母亲的性格外貌,以及已经履行了生育五个儿子的种种艰辛,母亲无论如何都应该活到现在,理所当然地享受到儿子们的反哺 。

但母亲却在病魔的折磨下,和我们永远分离,此生此世,我们是再也不能开口叫“妈”的孩子。

回想母亲在世时,似乎没有享受到一丝快乐。

搜索所有的记忆,母亲最大的哀荣是去世时的葬礼和周年忌日。

还记得母亲在历经病痛折磨十年之久后的那个春季,大哥打电话给我,说病卧在床的母亲突然嚷着要穿新衣服。这在老家,对于久病卧床的人十分忌讳。民间传说是“突然吵闹着要穿新衣服的病人病情会加重,基本难有回天之力”。

我们按捺着忐忑不安的心,回去老家城市里的医院,在病房里与母亲过年。

母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让我们把她送回家,说是“我好了,你们都在养家糊口,不能再拖累你们了”,我们劝阻,母亲就泪流不止;糊涂的时候,母亲就昏睡。我看见母亲头上的白发,在长期卧床不起时卷曲杂乱,拿了梳子去帮母亲梳理。我看见闭眼昏睡的母亲眼角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下来。

这一生,我第一次给母亲梳头。不知是我不会梳头,还是母亲的头发板结,梳着梳着,梳子竟然陷在母亲的头发里,我不敢使劲拉,害怕扯痛了母亲,但不使劲,梳子只有取出来,那还未“疏通”的头发怎么办?

我用一只手抓住母亲的头发,一只手用力拉木梳。可能是心切,或者自己太笨,我竟然把梳子拉断了。

我愈发感觉不妙,认为梳子折断预兆不好。

母亲或许觉察到什么,睁眼看我手里握着一截断木梳,呆愣着像一个傻子,可能以为我还是像小时候顽皮,把她的梳子弄断了害怕挨打,或者是因为我用力过猛,握木梳的手打在自己的鼻子上,母亲看着我的眼睛,歉意而小心地笑。我从母亲的眼神里,读懂了母亲对我小时挨打的愧疚,还有我被自己“误伤”了的安抚。

母亲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她的感情,默默停顿了好久,才艰难地动了动手臂,我以为母亲要翻身,赶忙帮着去扶她的手臂。这时,母亲顺势抓住我的手,然后缓缓往上抬。

我不知道母亲要做什么,是把手臂拿出被窝,还是要用手来摸我?母亲不能大声说话,也表达不清楚她想要表达的意思,一般情况下,她就用她粗糙的手,一遍遍地摸她想要表达爱意的人。

但母亲的手继续往上抬,往上抬,我的手扶着她的手臂,也跟着往上抬。

母亲艰难地把自己的手伸到了自己头顶,五根长满老茧的粗壮手指已经张开,呈钉耙状,像挖地一样,靠近头发,然后极慢极慢地,几乎是从一根一根头发里穿进去,等五根手指都扣进头发里,再慢慢慢慢往下滑。

我陡然记起,小时候我把母亲的梳子不小心折断,家里一时拿不出钱再为母亲买新梳子,母亲就是这样,把手指插进头发里,一下又一下,以指代梳,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然后再出门去干活。

原来,母亲今天也要这样“梳头”。

但母亲打结的头发,再也不像年轻时那样柔润滑顺,手指也再也不像年轻时那样灵巧有力,插进头发里的手指,像生锈了的耙钉陷进板结的土地,艰难地往前移动。

母亲真的老了!

我心如刀绞,一只手捧着母亲的头,一只手帮着母亲的手往前移动。

母亲的手艰难地、艰难的往前,一点一点移动,像蹒跚走路的老人。每移动一点,都异常吃力,但紧凑的眼角,慢慢舒展开来;然后,随着手指的移动,眼角又紧凑起来,随即又舒展开来。

我不知道母亲是在受苦还是享受。

看她吃力的样子,我有些于心不忍。我放下扶住母亲手臂的手,我要用我的手去替母亲梳头。

母亲望着我,缓慢但坚定地摇了摇头,插在头发里的手又开始艰难地动起来。

母亲啊,您就让我代您梳一回头吧,就像我,代替您走一段人生艰难的路、吃一回人生悲凄的苦。

母亲不再看我,手指在头发里无力地动。我不能拂了母亲的心意。母亲在任何时候都不愿意增加我们负担。生活中的所有悲苦,母亲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从不抱怨。

握着母亲的手臂,让她那仍然张开的像钉耙一样却不再有力的手指,在卷曲散乱的头发里,艰难地往前移动。就像母亲曾经在她的人生旅途中,艰难无比地跋涉。

我苦命的母亲啊,您一生就这样,艰难地行走,艰难地度过人生中的每一个日子,艰难地托付着苦难深重的家庭和嗷嗷待哺的儿子们,使尽一生的力气,尝遍人世的悲苦,耗尽生命的全部,没有人看见您曾经是儿子们心目中永远的主角,您的人生终于走到尽头。

母亲在医院里还没有捱过生命中最难忘的二月,在记忆中青黄不接的饥饿日子里,永远地离我们而去。

母亲的葬礼终于齐聚了我们兄弟五人,母亲的周年忌日则是大哥和我回乡,盛大地放了无数的烟花爆竹。

除此之外,再也记不起母亲在哪个场合被当成主角,隆重地被人朝拜礼敬。

母亲的生日在逐渐长大了的我们是记得的。

但在我们要为母亲庆生时,母亲总是说:“生日是母亲的苦难日,儿奔生娘奔死,我们更应该为生身之母感恩,而不是只顾为自己庆贺。”不要我们为她祝寿。有几回实在推脱不过,母亲又说:“再过一月是你父亲的生日,到时一起过吧。”父亲的生日刚好是一个月之后的八月十一,但到时往往总是只有父亲接受朝贺,母亲俨然忘了一个月前说的话,我们似乎也不曾记起。

当然,我们亦可以用彼时的艰窘为自己开脱,甚至在很多年之后的今天,对这个于母亲最重要的日子,我们也可以随岁月流逝而淡忘。

但在我们生而为人或者省思生命来源时,我们是否问心有愧?

每个生命都来之不易,每位母亲都饱受煎熬。

杨绛先生一代大儒,她是比我母亲更具有知识和见解的女性。她在九十多岁写作《我们仨》,那种和万万千千普通家庭相同的相守相助、相聚相失,那些每个家庭都有的艰难和痛苦,与我母亲何其相像;她给予女儿、丈夫、家庭的爱和眷恋,与我母亲何其相似。

同为母亲,她们都承受了这世间育子相夫操心劳累的苦楚,我的母亲,还要承受更多的悲哀。

母亲是文盲,比杨绛先生少了见识这世界的机遇和眼界,多了更多生存的不安和艰辛;少了子女辈的悉心呵护,多了更揪心的牵肠挂肚;少了看书写字以文慰心的快乐,多了田间地头披星戴月的辛劳。

母亲的悲哀是还来不及享受儿孙们的孝顺,最终以花甲之年早逝 ,母亲的安慰是在百年之后,还有我们体味她在世时的那些伤痛,把她的善良、慈悲、仁厚、坚韧传播出来,让更多的母亲感知世间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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