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门道中遇微雨
剑门道中遇微雨
陆游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剑门道中遇微雨》是南宋孝宗乾道八年冬,陆游由当时的抗金前线重镇南郑被调往成都途中,行经剑门关时所作。
陆游在南郑时任四川宣抚使王炎幕中的左承议郎,能够参与到当时抗金军事部署的前线核心。此行前往繁荣的大城市成都是要去担任成都府安抚使司参议官一职。当时的安抚使是陆游的好友、著名的诗人范成大,自然可以多多照应陆游。可以说,此行陆游是由危险而入太平,由偏僻而入繁华。然而诗人似乎另有一番心境。
诗人在创作这首诗时,将句子的顺序进行了富有创造性的调整、安排,别有一番意味。
这首诗开篇第一句“衣上征尘杂酒痕”,以非常细腻的笔触,抓住衣服上沾染的旅途中的灰尘和杂乱的酒痕进行描写,着墨不多却将旅途的艰辛和诗人的潦倒苦闷表现了出来。第二句“远游无处不消魂”,直接写明诗人当时“远游”的境况和“消魂”的心境,将内心情感更为强烈、深沉地表现出来。
诗人内心“消魂”的心境是缘何而起的呢?
陆游在另一首题为《秋晚思梁益旧游》的诗中写道:“三十年间行万里,不论南北怯登楼。”试题中提到的“梁”指的就是南郑,而“益”则指成都。可见,“远游无处不消魂”中诗人此时的“消魂”感受不是偶然的,而是对多年奔走、徒劳、受挫的情感郁结的抒发。而这正与“无处”(即无一处、处处)一词相呼应。“衣上征尘杂酒痕”,征尘不仅仅是此行的征尘,更是诗人一生奔波的征尘。酒痕亦不仅仅是近日之酒痕,而是一生壮志未酬,处处伤心的点点痕迹。须知,有形的酒痕之下,更有诗人心中无形的泪痕。
结合陆游的生平、本诗的写作背景,这首诗饱含的衷情难诉、壮志难酬的情感已经比较鲜明了。
然而诗人第三四句,将平淡的口语入诗,并使诗韵、诗意进一步丰富。
“此身合是诗人未?”诗人自问一生应该做一个诗人吗?遥想自己少年时代耳濡目染的亡国之恨,青年时代“万里觅封侯”的豪言壮语,可以想见,诗人对自己人生的定位是“铁马冰河”、为国驰骋的将帅,而绝对不仅仅是骑驴入蜀的一介诗人。“铁马秋风大散关”的梦想与“细雨骑驴入剑门”的现实反差之大,要联系诗人的整个生命方能体会一二。古代诗人多有骑驴,但陆游骑驴,全无闲适雅兴之味,纯然是潦倒境遇的真实写照,包含了诗人对人生失意的自嘲与调侃。
由此,我们更会强烈地感受到,在抑郁中自嘲,在自嘲中更显抑郁;在沉痛中调侃,在调侃中更显沉痛。
从艰苦的战地到繁华的都市,多少人会为之欣喜雀跃。然而陆游如此沉郁,所为的全然不是自己一己功名境遇的得失祸福,而是始终将自己个人的命运与国家、民族联系在一起。这才是真正的陆游。
《剑门道中遇微雨》这首诗中“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一句以骑驴来勾勒诗人的身份形象。其实,在陆游的诗歌之中写到骑驴的并不只有这一首,在其他作品中也可以得见,如《闭户》:“徇俗不如翻著袜,爱山只合倒骑驴”,因为以驴代步速度极慢,反倒成全了诗人悠然看山的雅致。《春晚》中写道:“山阴道上柳如丝,策蹇(驴)悠悠信所之”,又在《山村经行因施药》写道:“驴肩每带药囊行,村巷欢欣夹道迎”,表现出晚年的陆游闲居生活的悠然自得。看来陆游对驴子倒是有几分偏好。
然而,翻看整个中国诗歌历史,与驴结缘、以驴入诗的诗人又何止陆游一位?秦观在《忆秦娥·灞桥雪》写道:“驴背吟诗清到骨,人间别是闲勋业。云台烟阁久销沉,千载人图灞桥雪。灞桥雪。茫茫万径人踪灭。人踪灭。此时方见,乾坤空阔。骑驴老子真奇绝,肩山吟耸清寒冽。清寒冽。只缘不禁,梅花撩拨。”
唐代诗人贾岛骑驴吟诗,冲撞了高官韩愈,随即探讨起“僧敲月下门”好还是“僧推月下门”好,引出一段有关炼字“推、敲”的佳话。这则故事中,驴也参与其中。
杜甫“平明骑驴出,未知适谁门”“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的诗句,写出了诗人一副潦倒之态。对此苏轼曾经写诗道:“杜陵饥客眼长寒,蹇驴破帽随金鞍”,正将其中贫寒况味点出。值得一提的是,苏轼见到已是暮年的政敌王安石,赋诗一首,其中写道:“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也是以骑驴来刻画一代风云人物
《北梦琐言》记载诗人郑綮做官后,有人问他:“相国近有新诗否?”郑綮回答:“诗思在灞桥风雪驴背上,此处何以得之?”直接点明诗人心中的一点诗情诗思是与驴子紧密联系的。
诗人与驴为何结下了不解之缘?其中有何道理呢?
一来,驴行动缓慢,摇摇晃晃,本身是与诗人吟咏诗歌的心理节奏相吻合的。诗人阿眉在《檐下草》中将此阐发得很清楚:“驴的意象富于徘徊情致,不疾不徐。徘徊近于思索,思索近于吟味,吟味近于推敲,推敲近于领悟,那时也就走入诗境了。”
二来,打马扬鞭,总有高高在上之感。骑着摇摇摆摆的小毛驴行在市井与乡村,获得的是一种贴近平凡生活的快乐。这与中国诗人的精神追求和审美趣味是相契合的。
此外,驴子比马低贱,但又聊胜于无,骑驴正是诗人,尤其是仕途不顺的诗人清贫与潦倒的真实写照。王梵志有诗自嘲:“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写的正是诗人这种居于贫寒而又在隐隐不甘与悠然自适的矛盾中摇摆的微妙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