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不如新，书不如旧

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分为三个版本。 自1955年至1972年报上连载集结成册的最初版本，称作“旧版”；1970年至1980年修订的版本为“新版”，这是众多读者最熟悉的版本；1999年至2007年修订的版本是“世纪新修版”。

已经风行武侠小说界的作品为什么要出现多次修订？金庸先生是这样解释的：一个作者（或任何艺术家）修改自己已出版的作品，是世界通行的惯例。多数时候，金庸先生会在后记中说明修改的原因、修改的部分，他很谦虚，只说在原作中改正了许多错字讹字、主要是修补了一些漏洞。换言之，他是觉得旧版本仍有进步空间，希望作品变得更好。

作为金庸武侠小说的忠实读者，其实真的是很忙碌，虽然说金庸先生的武侠作品只是区区“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外加短篇《越女剑》，一共十五部，可是旧版新版新修版，时间仿佛不够用。那么多个版本之中，最爱看的仍然是新版，也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因此对新修版的出现，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如金先生所言，作品是他的，他有权修改。不过，作为读者，觉得本来的作品已经够好了，又对原作产生了感情之后，突然发现自己的感情被改得翻天覆地，也是不想接受的。理智的读者，也不可能负气的说上一句：不爱看就不看。只好选择性失忆，假装新版本不存在。

本人就是这样做的。看过几本新修版，包括《射雕英雄传》，这也是唯一三个版本都没有错过的一本。但，不是没有后悔翻开新版本的。虽然，人还是那些人，事也多数是那些事，但，看到一些情节，即使事先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免不了要“哇”一声表示惊叹。

《射雕英雄传》在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中有着特别的位置，先生“武侠大师”的地位由此确立。而这本小说也是本人第一次看到的武侠小说，就个人而言，一样意义重大。 旧版与新版的差别无须多说，删了小红鸟，将秦南琴加诸穆念慈身上，资深读者如我都是知道的，改动虽然不算小，但看起来仍然爱不释手，但新修版的一些变化，就让人难以接受了。

其中，改动最大的，要算东邪黄药师，和他有关的很多事情，他和六个弟子之间发生过的事，被偷走的《九阴真经》下卷，他自己的出身，他的住处桃花岛的来由……简直是想把黄药师的骨骼都画出来。

新版中的黄药师为人怪僻，素来厌憎世俗之见，行事但求心之所适，常人以为是的，他或以为非，常人以为非的，他却又以为是，因此才得了个“东邪”的诨号。他和爱妻夫妻情重，言出必践，对爱妻答允下之事，没一件不做。他也从来不会做些乘人之危的事。无论哪一件事上，他都没有辱没当世武学大宗匠的身分，做到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守的并非礼法，而是大节。

反观新修版，在梅超风的回忆里，他暗中喜欢梅超风，常常凭诗寄意，当年的梅超风是一副似懂不懂的样子并无回应，他仍然死心不息。又因陈玄风喜欢梅超风之被曲灵风所知，曲灵风也喜欢梅超风，醋意大发，结果黄药师的处理方式是断了曲灵风的两根腿骨，逐出桃花岛。接下来的两年，再不教剩余弟子武功，不久后娶了个美貌妻子回桃花岛。这也罢了，梅超风又听得他中秋喃喃说醉话：“再没人胡说八道，说黄老邪想娶女弟子做老婆了吧？灵风呢？我不怪他啦！他人好吗？腿怎样了？”一副爱而不得，迁怒弟子的样子。这个版本的黄药师哪里有一代宗师的模样，分明是是鸡肠小肚的龌龊男人行径。

这样一个有魏晋之风、遗世独立的奇男子，无论如何，也很难与一个因爱生恨迁怒旁人、而且用娶妻来掩饰自己心情的人联系在一起。这么虚伪的黄药师，还算什么黄老邪呢？明明就是一个伪君子嘛。

有些认为改得极好的人如倪匡，他和金大侠是好友，就对这个改动大声叫好。他在一篇叫《隐晦的恋情》的文章中写道：“……黄药师在‘桃花岛事件’中的是一个悲剧性极浓的角色。作为一个武学大宗师，他有超然的身份，但他同时也是一个中年男人，有中年男人的七情六欲。…..只可惜黄药师究竟不是绝顶人物，他虽然敢骂天骂地，虽然敢反一切世俗宗法，可是始终囿于师徒身份，没有早早将自己的感情发泄出来，到后来徒然迁怒男弟子，累己累人，愚不可及。”

这一段话，看得人生气，又想笑。倪匡又说，早三十年前他就不认为黄药师是上上之人。倪匡其人如何我无缘了解，但他的卫斯理小说是我的心头好。对于他的说法，是有一句老话可以形容的：一千个人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金庸先生为何会将一个上上的风流人物，写成一个近乎下流的猥琐男子。不，不是说他喜欢梅超风这件事。男人喜欢年轻女子是寻常事，而且简直是一些男人的通病；师父喜欢弟子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但他竟会因爱生恨，迁怒男弟子；为掩饰自己喜欢女弟子，特意娶了一个和她一样年轻的女子，并且在酒后吐真言。这个黄药师，真是一言难尽啊。

别的不说，单是黄药师对妻子刻骨相思的爱，我就不觉得他对梅超风有超过师徒之谊的感情。人是有可能一生不止爱上一个人，但是，仅仅因为年纪稍长就心生感慨情感躁动对年轻貌美的女弟子产生异样感觉，然后又害怕别人知道，这与平时就叫嚣着“守的并非礼法，而是大节”的黄药师大相径庭。他一个敢骂天骂地，习惯被人当面骂的人会担心这种感情泄露出去被人笑话？

其次，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能够入得了他的法眼，这个世上还没有几个人，这些为数不多的人里，他的女弟子梅超风一定不在里头。看看梅超风其人，背叛师门，与师兄私奔，半部《九阴真经》练得乱七八糟……怎么看也只能说是有些小聪明。黄药师对人的衡量标准只有一个：聪明。看看他的妻子冯蘅：《九阴真经》中所录的都是最秘奥精深的武功，她武学一窍不通，不过花一个时辰多一盏茶的功夫，就倒背如流。这是一种怎么样的记忆力？正直憨厚的郭靖自此至终不曾得到他的欢心，也是因为不聪明。

况且他还得到众多弟子的尊敬，至老至死不忘重返师门。如果他曾这样莫名其妙的大发脾气伤害曲灵风后再赶走，恐怕曲灵风日后不会对这个师父如此尊敬而且念念不忘吧。其余弟子如陆乘风冯默风，即使被他打断了腿赶出师门，也从来没有怨言，心中只会深深的感念这个师父的好。

就连忠厚老实得近乎愚蠢的郭靖，在听周伯通讲有人到全真教抢《九阳真经》的时候，想也不想就知道这人必定不是黄药师。因为觉得“他气派很大，必非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

明明黄药师就是一个行为怪异但不失光明磊落的奇男子，偏偏在作者的苦心造诣之下变成了思想腌臜的中年糟男。想想就闹心。可惜，除了眼不见为净，也没有别的办法。

金庸先生完成新修版的时间是二00二年，这一年，他78岁了，名成利就的他，还这样孜孜不倦实在令人佩服。先生修改作品，原意一定是好的。人在每一个生命阶段的经历和想法都不一样，开始不懂得的，后来懂得了。于是，把这种新的感触完善到作品里去，使作品更趋完美。不过那么多年过去，大家都熟悉了所有人物，突然之间，这个熟悉的人物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时间，真是无所适从呢。至于修补漏洞，有些事情其实不必说得太清楚，留些想象空间岂非更好？

比如黄药师愤世嫉俗的由来，其实是不需要的。新版中的黄老邪也并不是端坐神坛之上，是个完美无缺的人，他动辄迁怒旁人，又习惯被人冤枉也不解释，连老好人洪七公都受不了他。实在没有必要在新修版中把他改得这样不堪。如果每个人的出身都要写明出处，那么，西毒更有可写性吧，侄子欧阳克竟然是他的亲儿子。为什么？为什么？

实话实说，那么长篇大论的改动之中，只爱傻姑提前出场的那段。五六岁的傻姑全身泥污，像是刚从泥潭中爬起来一般，傻里傻气的挺着火叉去追赶一只公鸡，说是要杀三只老虎给爹爹下酒，十分可爱。

其他的，忘掉算数。

仍然感激世上有金庸，依然最爱金庸武侠小说，只是，不是新修版或未来的更新版本。衣不如新，书不如旧，再不好意思也没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