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士女赞|2 海滨婚礼
五年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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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二年九月。东海郡赣榆阿夜山。一个二十九岁、带着俩小拖油瓶的男人,和一个二十四岁、忘记了自己全部过去的女人,结婚了! |
六月的琅琊暑气蒸腾,好不容易等到傍晚时分消减多半,而脚下的土地不依不饶散发着灶热。晚风中,飒飒木叶闪烁着金红色的夕晖。绿杨浓阴下,婢女九萸在山涧畔浣洗纱巾。提来木桶里的纱巾堆得实在太多,她折腾了老半天也不过拾掇了一半。今年日子别样难过,劳役重压下来何止眼前这些。一口气勉强撑到六月,还有半年的光景得捱。
她家主君诸葛诞被皇帝亲手免官并下了禁锢令,至今有四年了。当初皇帝下的令是终身禁锢,而他只比诸葛诞年长两岁。如果他的皇位一直坐下去,那么诸葛诞这辈子再难出仕。
太和四年,在一纸诏令让诸葛诞从客曹尚书一落千丈、跌至白身后,他们便举家搬出洛阳,移至南阳宛县,与他洛阳结交、而今一道被罢免的李胜、邓飏等比邻而居。那几年,他们在宛县置了田地,有生计依靠,生活倒优裕逍遥。主君诸葛诞整日与李胜等人高会玄谈,从洛阳襁褓抱来的大公子诸葛绵渐渐学会走路、说话,夫人夏侯徾又添了一个女孩。不似洛阳天子脚下,有处处言行羁绊、种种俗务纠缠,阖家上下过得自由自在,竟无不如意之处。
不料今年二月飞来横祸。诸葛诞暴死洛阳。夏侯徾离婚,只身回了娘家昌陵侯府,把六岁的儿子和三岁的女儿撇在宛县。老家仆黄公携义子阿箕,牛车拉了两个娃娃赶到洛阳,只见到暂时停在学士诸葛原处诸葛诞的棺椁。到昌陵侯府打听夏侯徾的消息,才知道夏侯徾回娘家不久便离开了,托名远游修道,竟连兄长夏侯玄也不知其踪迹。学士诸葛原好心,念及诸葛诞虽生长于襄阳,到底是琅琊阳都同宗,所以赠了棺椁治丧之用,另作家书一封给黄公,使他带着幼子幼女将诸葛诞下葬阳都故土,家书示于乡里嘱托照应。黄公年老体弱,万般无奈之下挑起重担,卖尽宛县的生计,遣散一众仆婢,自己与义子、两个婢女、两个乳娘,侍奉孤子孤女,扶棺东向琅琊。
他们一行走水路到了山阳境内,适逢淫雨连绵,湖水高涨。渡湖之日,飘风突起,棺椁竟被卷入洪涛。黄公绵郎诸人救挽不得,吁嗟号泣连天,所幸无人伤亡。谁知天不绝人,诸葛诞的棺椁被风浪冲到湖岸上,棺钉咬松,材板散架,一触即散。更离奇的是,死去两月有余的诸葛诞从里面爬了出来,俨然活人模样,怀里还抱着一个同样一身装裹的年轻姑娘。
黄公等人见诸葛诞死而复生,自然悲极生乐,欢庆父子团聚。然而所有人都不认识和他一同爬出棺椁的姑娘是谁。连她自己不记得自己从前的身份,已然失去记忆,把醒来前的人生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她抱着如花似玉的头颅想了半天,只想起自己姓夏、名媛、字嗣音。别人在她周围凑成一圈,问父母、家乡、生辰什么的,而她只是摇头。诸葛诞看得难过,止住众人的问询,还把她带回了琅琊阳都。
到阳都乡里已经是五月底了。宗庙下,诸葛氏耆老们一脸疑惑地看看从洛阳带来的诸葛原家书,再看看一行十个从南阳来的同宗,最后勉强答应,分一间院子给他们居住。诸葛诞不善治生,黄公又不肯折了志气,于是空荡荡一处院子里,还要置办的必需家用、养殖禽畜全都是卸自家车马上的绢匹下来,一样一样跟乡里换。等添置的差不多,已是暑气炎炎的六月。
九萸五六岁侍奉庞迪、诸葛诞,从襄阳到洛阳,拮据的日子不是没过过,却从未艰难如眼前。她与随同来阳都的其余家奴一样,都是跟从诸葛诞的老人,再怎么难,大家齐心协力咬咬牙也能过去。诸葛诞虽然断了仕途,但是本事从来让下人们信服。有诸葛诞在,他们不会一直落魄下去的。唯独半路从棺材里爬出、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来历的夏媛,非但做不了活计,反而体弱多病,连累九萸与另一婢女蘼湛劳累之余,腾出手来侍疾——当然这是主君安排。主君待下规矩严厉,却本性宽厚,怜悯孤弱,对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病弱女子,就算没有同棺复生之谊,特意善待也在情理之中。
主君本意仁厚,九萸也不敢有怨言,可活压到的是自己肩上啊!她只能盼着夏媛病情早日好转,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才能缓口气。她手边一堆堆沾满污秽的纱巾就是为夏媛治伤用的。在家里,诸葛诞还怕纱巾不够多不干净,嘱托阿绵乳娘赵媪去城里南市买新的。
九萸抬起袖子高高挽起、露出雪白皮肤的右臂,揩了下额上汗水,将从头顶飘漏、垂着搔痒面颊的碎发带了上去,抬头望向西边的树林。落日长长的光辉越过山涧,穿过千百株高大笔直的树木的间隙,来到她身边,碎成密密麻麻的金色星点,铺满一涧淙淙流水。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