樗树的怀念
我们那里把椿树叫做樗树,也叫樗樗或樗樗树——即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的“樗”(chū)。虽乡野俗称,其由来也久。
我小的时候,房前屋后犄角旮旯里,都自由生长着大小不一的樗树。那时候就是这样,地里冒出什么,就让它长成什么。即便街道胡同,也都曲里拐弯;房舍围墙,也都七高八矮,错落出别样的韵致。那种韵致萦绕在傍晚的樗树枝头,氤氲出故园老宅的气息。
前邻的后园西头就有两棵樗树,一高一矮,与旁边人称“派出所”的二姥爷家那棵大榆树隔空呼应,夏日里洒下成片的荫凉,大人孩子喜欢在下面乘凉。尤其是鞋铺子里大姥娘,一双小脚捣着细碎的步幅,颤颤悠悠挪过来,一腚蹲在蒲坛上,摇着蒲扇和二木匠家二妗子拉闲呱。她俩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闲呱拉的煞有介事一本正经。
树下乘凉,可不能太大意,一定得看看是什么树。象枣树白杨树就要离远一些,它们招一种虫子,叫爽木架子,又叫八架子,模样很象“爽”字,一旦让它刷着就会嗖嗖的疼。那种疼,肤浅、尖锐、刻薄,不可触摸,小孩子往往被刷的嗷嗷叫。德表弟就被刷的光着屁股打过滚,“脊梁上、胳膊上一片一片的红饽饽!”现场的孩子们有些恐惧的形容着。怎么治?用煤油擦在刷着的地方,疼感马上减轻。至于什么原理,我也弄不明白。
樗树就不招虫子,还开花,我们叫它“咕咕哧”,可以把玩。咕咕哧很有特点,它不是一朵,也不是一枝,它是嘟嘟噜噜的一个扁长而散列的穗子。清代袁枚将苔花扯上牡丹,赞叹“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那么,用什么来比喻咕咕哧呢——抱朴见素?唔,想摹写出咕咕哧内在的神韵,太具象了不行,一定得用意识形态类的概念性词语,抽象出某种感觉才贴切。
樗树和榆树联手打造的荫凉,也为走村串巷的货郎、耍手艺儿的、做买卖的提供了落脚点。
货郎一到树荫凉就停下,咚嘭锵啷!咚嘭锵啷!摇着上铜下皮的拨浪鼓,引来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小孩子也跑过来,从她们的身体空档往里伸头,瞧着琳琅满目的货色。我喜欢常常来的那个瘦货郎,不喜欢年里月里才来一趟的那个胖货郎。瘦的是我后来的秦同学的爷爷。胖货郎肚子上有长长的刀口,缝的锔子象个俗称“草鞋底”的爬虫,看起来很吓人。换豆腐的虽说是敲着木梆子过来,可影响力就小多了。他也在树荫凉里放下挑子,会有三三两两用豆子换豆腐的男女过来。生意稀稀拉拉,梆子敲的也无精打采。磨刀磨剪子的偶尔来一次,跟随荫凉安营扎寨,开场用十分高亢的声音吆喝几句“磨刀来~!磨剪子来~!”剩下的工夫光干活就行,邻里百家早都传扬开,提留着钝了刃的菜刀、剪子过来了。最热闹的是来了赊小鸡的,小鸡稚气满满的唧唧,老婆婆老妈妈们挑肥拣瘦的囔囔,孩子们跑来跑去的喳喳,惹得鸡没飞狗却又跳又叫。
樗树的荫凉,就是这样悠游,熙攘。它为平铺直叙的日子,筛下起起伏伏的波澜,稀释着乡居生活旷远的沉闷和亘古的单调。
某兵家里也有两棵樗树,长的比屋顶还高,茂密的枝叶苫满偌大一方院落。他爷爷在树杈上安了几个鸽子窝,他们家就成了灰鹁鸽的天下。成群的鸽子呼啦啦飞来又呼啦啦飞去,在屋顶盘旋。其实这真没多少诗意,你得时时当心头顶上肆意翱翔的鸽便。这两棵樗树太高了,想弄几个鸽子蛋炒炒或鹁鸽雏子炖炖吃的熊孩子,只能在心里嘀嘀咕咕,顶多忍不住互相透露透露各自的想法,然后望树或望鸽兴叹。但会爬树的于大花则时常受了邀请,可以爬到鸽子窝里摸鸽子。每当于大花从树上下来,某兵家就一定会吃上鸽子肉饼。
灰鸽子飞起来落上去,于大花爬上来蹓下去,丝毫没有影响两棵樗树枝繁叶茂冠盖蔽日。它深秋掉净了叶子,冬天只剩下枝干,一到春天就又发芽又抽枝,就再长厚一层再长高一截。
爱看灰鹁鸽的孩子,和春天的樗树一样,年年添着青葱的新岁。
樗树加持的添岁是庄严的,它是大年夜由孩子领衔的最神秘的仪式。母亲把祈愿的话教给我和弟弟,我和弟弟再满怀虔诚地说给樗树——因为希望,所以虔诚。
年夜初降,母亲在供了天地诸神的桌案上上了香,又发了钱粮后,庄重地说:“好了,摸去吧。”我和弟弟就闭上眼晴,一脚深一脚浅地摸向南墙根那棵樗树,柔抚着树身喁喁诵祷:
——樗樗~樗樗树,我叫你姨,我和你长的一样齐;
——樗樗~樗樗树,我叫你姑,我和你长的一样粗;
——樗樗~樗樗树,你别长,我长三年你再长。
……
然后,一元复始。
于是,以樗树为样本的新一轮生长,伴着茁壮的期冀,旦复旦兮势如滔滔。
我一次次生发出对一个树种的图腾般的崇拜。尽管,我最终没能长的和樗树姨一样齐;尽管,我后来长的比樗树姑还要粗。
这与樗树无关。
它的使命,只为将成长的背景指向高远。
一想起它迎风站立的样子,我就已经如愿以偿。
樗树(椿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