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维修的艺术

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清晨，微微有点凉意，前一天因为阑尾痛去诊所打针，我顺便就住在了家里。

爸爸早起开摩托车送我去学校，那时的瓯海大道还没有高架路，道路不平整但车也没有那么多。10月份下过雨的清晨，太阳刚出来那会儿，如果你稍微留意一下，就知道那是一天里最舒服的时候。我就在这样的天气里，美滋滋地看着路边一成不变毫无美感的灰旧建筑，享受着回学校做题前最后的宁静。

一辆四轮车踏着水坑飞快地开过，猝不及防溅了我们一身的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温和的爸爸口吐芬芳，他一边加速追一边“干木袋”的画面此后一直留在了我的脑海里。当然，二轮车终究没能斗过四轮的，那天的好心情也随之在刚刚出现曙光的清晨里戛然而止。

我不知道爸爸是怎么忍受一身的湿漉漉从学校又回到家的，他一直是沉默忍耐的人，在无数个起早贪黑的日子里，他只是默默做着自己的事，不会喊疼不会说累。在我还是婴孩的时候，因为腰椎突出的问题他卧床了很长时间，但是在我成长的无数个阶段里，他总是身手矫捷地冲在最前头，为我们“服务”。很自然地，我会觉得他是一个健康的积极向上的人。

今年春节期间，他的旧疾在死灰复燃三个月后突然加重，直至走路都费劲，眼看着他从慢慢走变成行走困难下床困难洗澡困难，我们终于劝说他去做了腰椎置换手术，并且是在这个人心惶惶的两月。

昨天爸爸出院了，接他回来的是我的堂兄和长辈，但他依然很开心地发来了视频，说自己现在状态很好，家里的床很舒服，只是头发长得跟贼一样不知道如何是好，说自己再过两个星期就可以正常行走了，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那一刻，我觉得很多事情都变了，但很可能在老家拆迁那天起，很多事情就已经注定了要发生。

我还是会想起那个微凉的秋日早晨，那些好像只有坐着爸爸的摩托车上学才会理解的日子，那些见识过爸爸温柔以及愤怒的日子，那些看着爸爸健硕的后背逐渐变窄变小的日子，时不时地还会拍打我的脑门，有时让人发懵，有时让人酸楚。

小时候不常去坐别人家的车，不像现在，不仅能蹭别人的车坐，还能换着开。

90年代末第一次跟家人去雁荡山，搭乘了不知道谁家的七座面包车，车开了很久很久，久到好像一整天都呆在那辆不好看的面包车里，我全然忘记了索道和瀑布带来的惊喜，只记得车外灯光一会儿黄一会儿暗，车厢内外的嘈杂好像都与我无关，人生第一次有了忧伤的感觉。

那时候，邻居的爸爸开一辆奥拓，深蓝色，坐进去的时候人要掉下去一截，夏天冷气打不起来，坐进去身上马上就能湿掉一大半的那种车。小升初的那个暑假，我经常跟着邻居和他爸爸去游泳，那辆奥拓总是发出费劲的呼喊，在爬山路的时候显露出老态龙钟的疲态。

有一天，我溺水了，在尝试扑腾几下之后就没了力气，等我缓过神来，就看到有人在按压我的胸口，吐出的水又苦又酸，但那天下午的王老吉和烤羊肉串好吃到有些离谱。伴着闷热的晚风，坐上老迈的深蓝色的奥拓回家，心中不由得一阵窃喜。

很快地，邻居家就把奥拓换成了马自达，又换成了奔驰GL系，拆迁让他们原本富裕的家庭变得更加富裕。我们几乎不再见面，我也只是在前几年参加他的婚礼时打过照面，没去过他家，也没坐过他的新车，但那个夏天连同很多旧的快乐的时光，总会在多年后不由自主地浮现起来，像黏腻的午后的汗水，粘在我的记忆里。

那时候我们没有金钱的概念，没有“苟富贵勿相忘”的骗人桥段，也不会省钱去买三色的雪糕五彩的糖果。我们只关心今天的吃喝玩乐，我们只爱自己，不关心世界。

大学干的第一件蠢事，是跟同学一起从学校走到钱塘江边又走回来，花了三四个小时，磨出了一个巨大的水泡。

后来他们陆陆续续买了自行车，只有我，莫名其妙地四年都没动过这个念头。这之后，靠借车，公交，步行等各种方式又去过几次钱塘江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钱塘江，那边空无一物，去了既不是去观潮，也不是去约会，天空甚至都比其他地方更灰暗一点，潜意识里甚至觉得只有那里能“下沙”。

但是那边有风，走路可以带风，跑起来衣袖里装着风，骑着车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这总能让我想起哥哥骑着摩托车在乡间小路呼啸而过的样子，头发打着厚厚的摩丝在风中一丝不苟，牛仔裤皮衣皮鞋一尘不染。那是二十岁的他留给我的印象，尽管我们的人生轨迹截然不同，我从来没有像他那么洒脱，甚至长大后连骑摩托车的机会都没有，但下意识地，总想做一点哥哥做过的事，哪怕只是拙劣的模仿，因为那实在很酷。

十八岁就出门远行的哥哥，干过许多工种，当过老板赚过大钱，也经历失败一贫如洗，但他好像永远都不会被击垮，总是能把失去的一点点地拿回来。他消沉的时候会瘦，会剪短发，上升期的时候会重新变成一个烫头拿手包的大胖子，庆幸的是，绝大多数时候看到的他，都烫着时髦的波浪头，笑起来露出缝有点大的门牙，胖但是不油腻，会喝酒到很晚，但总是早早起床去干活。

长大后的我，仍然很崇拜哥哥，希望有朝一日也能跟他一样，从泥潭里跌倒很多次依然可以顺利地爬出来，再洗漱打扮一番笑着面对周围的一切。我想像他一样只关心自己和身边的人，只关心让自己安身立命快乐延续的东西，但这个世界有太多的困扰，我们一边喊着“拯救世界”的诸多口号，一边却疲于奔波自己的温饱。

连骑摩托车这么酷的事，都似乎不再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