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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反骨 哭嫁

2020-09-23  本文已影响0人  粯子粥灌灌

放勋家的小姑娘爱听故事,夏夜打麦场说书人的《珍珠塔》、《白马驼师》,道士老爷爷眯缝了双眼捋着稀疏白胡子讲“东西二十房发展史”,放明伯伯口中的各式《鬼打墙》能惊出人一身的鸡皮疙瘩……

在佘家庄,讲故事仿佛是男人们的天赋和专利,讲的人甭管道听途说还是亲身经历,总能叫小姑娘听得津津有味。

女人们则更喜欢聊些当下的家常里短,说起故事只有千篇一律的《出嫁》。

小姑娘常常迷惑:这些在她眼前高矮胖瘦、着装服饰、甚至音质声调各不相同的女人,在这属于她们的唯一故事里,那些或沧桑或纯真、或混浊或清澈的眼神都会流淌起蜜一般滋润,让人沉溺神往。

这种神往直接导致不论亲疏远近,但凡村里有出嫁的,放勋妈不得不领了小丫头去看……

开萍姑姑是佘家庄公认的好姑娘,捻麻(麻线)经(织)布、裁布缝衣……样样拿得出手(精通)。四道八方(四面八方)说媒的挤破了门,最后十里外的鞠家庄上的大户人家下了聘。

去年中秋前订了亲,聘礼下得厚实(丰厚),小伙子也长得体面精神。男方家请去吃了订婚酒后,一众婆娘赞不绝口,“这家私(家里财物)放在咱佘家庄也找不出几个!”

“公婆年轻利落(能干),嫁过去没苦日子过!”

“小俩个(小俩口)站一处般配!”……

长在田头地角的苎麻有1米开外就拿刀割下,剥下外皮,拿刮刀刮去外层青色表皮,留下灰白色纤维,是捻麻线的原料。

佘家庄的姑娘一旦成年从自家祖母(或母亲)那里必须学会的手艺就是捻麻(线),捻出的麻线经(织)成夏布,裁剪后缝制成的蚊帐,是她们出嫁时的陪嫁。有考究的男方上门说亲,就先要看了姑娘捻麻的手艺。

每到黄昏,村上年龄相当,脾性相投的三三两两聚到一块,左腿搭上苎麻丝,右脚边放篾制小筐,左手拔丝,舌唇分丝,右手三指配合捻股成线,行云流水。技艺精湛的,一捻二寸,粗细均匀。

橘黄温柔的灯光下,抽丝时轻快地“唰唰",捻麻时利落地“沙沙”,小姑娘觉得这是世上最“静谧的声音”,它能包裹熨贴住全身的每一粒细胞,让人松弛着想要入梦。

至于一顶夏布蚊帐需要几捻,要耗干多少灯油,没有人算过,反正在佘家庄,从没见哪户出嫁的姑娘会缺了夏布帐的……

被子用的棉花当妈的会早做思量,清明过后,找块朝阳的坡地,松了土、下足基肥,点种、间苗、修剪……

等到夏末初秋,隔天就去地里看着,吐了絮铃的及时采摘,晾晒得一口下去听得棉籽清脆响,伸手摸着弹力十足再拿干净塑料袋贮存……

攒足8床被子两条余腰儿(棉花在纺车上纺出棉线,经(织)成粗棉布,拿植物染料着藏青色做成的围裙,苏中平原女儿的陪嫁物,上灶下地,打包背娃)需得几年时间,掸去粱上灰尘,净了地面垢土,铺上清洗光亮的木板,才去请了弹棉花的师傅……

等到出嫁那天嫁妆才落了婆家的地,被子一条条数着进门,被子也是新媳妇的面子,每一份都是娘家母亲用汗珠子(水)帮忙赚来的!

过了来年八月十五,天气越发清朗凉爽起来,田里稻子黄得要冒出了油,秋风起来,逗得满村子银杏叶儿飞舞,红彤彤的柿子挂在枝头,紫莹莹的葡萄吊在架上,大道小径,“叮铃铃”响得最欢的是往来各家的媒人的二八大杠。

大到挑婚期选日子、小则礼担子往来规格,事无巨细,两头协调,那真是跑断了腿,磨破了嘴……

正日前一夜,娘俩睡一张床上说些体己话(悄悄话,私密话),和衣而眠。刚过了子时,开萍妈轻手轻脚起了身,屋子里的嫁妆再一一盘点归整。

大灶煮了早饭,天才蒙蒙亮,紧房近亲里帮忙的女人们就来了,梳头打扮的、铺床捧被的、灶间掌勺的……

男人们则在晌午前鸣鞭放炮,接上男方来的迎亲队伍,坐下来先喝喜茶。村子里爱热闹的守在路口,绑上媒人,得了喜烟喜糖作笑(开玩笑)。

这边才喝了喜茶,双方管事的立刻统筹安排嫁妆装车,有计较议论的(意见不统一),问了开萍妈拿主意。

这一天,佘家庄所有当爹的都闭了口,只管递烟送茶……接亲队伍赶在宾客到来前头一批吃了午饭出发,嫁妆得卡着吉时送到婆家。

开萍姑姑一身红嫁衣是自己做的,盖头上的鸳鸯戏水绣得活灵活现,放勋家小姑娘坐在一旁看着自家奶奶给她梳头,“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夜幕降临,外屋的宾朋喜宴吃得正酣,里屋小姑娘忍不住爬上桌拿了点心往嘴里送,另一只手捏了块递出去:“姑,吃!”

“乖,姑不吃,你吃!”

“午饭就没让你吃,你不饿?”

“饿,但不兴(能)吃,吃了要起夜(如厕)!”

“为什么不能起夜?”

“姑也不懂!……

门外雇的花轿班头催了三遍吉时,顶上盖头的开萍姑姑套上弟弟开建的大鞋搭上哥哥开国的背,这边开萍妈放下手头给人添饭的碗坐下来就哭,才上了轿的开萍拉了轿帘嘤嘤出了声就要下来,两个喜娘急忙拦住,“不作兴(不吉利)下来,今儿个让你妈数(哭着说)两句……”

月色如水,是母亲温柔的情怀,它内敛绵长,幽远深沉。小姑娘鼻头有些酸涩,“二奶奶为什么哭呢?”

“受得的苦,今儿作得(可以)哭!”

“平日里不能哭?”

“平日里不能哭!”

“开萍姑姑为什么哭?”

“今儿放声里哭(大声哭),去了婆家,以后就不能哭……”

小姑娘终究没能明白,那些眼神里流淌的蜜一样的滋润,追忆的倒底是那片张扬的红还是那夜放肆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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