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天翊。
阴影里,流泻的是光。微光。七彩的。梦幻的。
如依有着无忧无虑的童年。童年里,有群年龄相仿的伙伴。他们在朗月四季分明的季候里无忧地生长。朗月很小。几十户青砖瓦屋呈三角形分布在无限广阔的田野一隅。无数类似的村子这样散落在平坦的田野间。村子挨村子,田野挨田野,没有尽头。
如依的童年仅限于巴掌大的朗月。朗月很老、很旧。还很穷。但并未穷至少衣少食的程度。只是永远没有一毛钱的闲钱,通常还是欠点债的状态。这些都是生活的常态。那年头,水稻全部是手工种植。白花花的米饭里,一点一滴都是汗水。这样的来之不易的粮食,到最后大部分都充了公。
农忙季节,小孩都要给父母帮种。插一根秧、割一镰刀水稻也都是好的。这都能给忙得不分日夜的大人减少点负担。但这些统统不能阻止如依和伙伴们疯跑追打的欢乐。也不能阻止她整蛊天翊、和天翊玩耍的快乐。
如依和伙伴们在童年的河流里畅游。其中,她和天翊最是亲近。天翊傻笑时,那双小眼睛显得很无辜,连眼睛下的高鼻梁也是。天翊勇敢敏捷时,那小眼睛、高鼻梁,看起来就很酷。
炎热夏季,他们在高大的枫杨树下抓知了。如依会把抓住的知了偷偷放在天翊的衣领上,天翊就傻傻地笑,就任由知了在衣服上爬行。他们还用树枝在泥巴路上给蚂蚁画包围圈,阳光与热风令人困倦,而如依和天翊能看着蚂蚁度过漫长的下午。他们还经常去门前的长河里游泳,如依有次差点溺死,是不远处的天翊喊叫大人救了她。这不能阻止如依继续整蛊他,她还是会将脚底抓住的小鱼抛向他。
很多个这样的下午。很多个这样的夏天。
如依过了十岁生日后,还是会整蛊天翊。那时,她对他更像是故意的挑衅。天翊拼凑两条木长凳躺在上面看天空,如依就偷偷走过去将木凳用力合拢,天翊疼得对如依直瞪眼,高鼻梁都气红了,如依也不怕。她也瞪眼睛。于是,天翊笑了。如依也笑。还一次,天翊和其他伙伴敲如依家的窗户,他们故意将窗户敲得啪啪响,如依走过去朝天翊甩手一巴掌。天翊仿佛打傻了,半天没说话,如依为自己莫名其妙的行为感到尴尬,但天翊又笑了。如依就没了负罪感。
草长莺飞、鲜花盛开的春天,她和天翊及伙伴们就去桃花树下的油菜地挖野菜,去雷雨后的草坡里捡地木耳。夏天莲蓬成熟时,他们就去田野尽头的荷花池偷摘莲蓬。有天下午,烈日当空,如依和天翊还有另外两个伙伴,飞快地溜进西村头的荷花池,他们在河池里边摘莲蓬边吃,突然,天翊竖起耳朵半天没说话,他告诉伙伴们说有人来了,如依胆小,吓得正要哭,天翊要她不哭,说哭会被发现,说会带她逃走。河池周围是大片绿油油的田野,细长的水稻叶在风中翻飞,像一片绿色的起伏的海洋,天翊带着如依他们在田野里匍匐前进,像消失了一样。秋天,皓月当空的田野立着无数草垛,如依就和伙伴们玩捉迷藏的游戏,如依总是能轻易抓到故意犯傻的天翊。冬天河流结冰,白雪覆盖大地,他们就在村东头的河岸边堆雪人,打雪仗,如依喜欢把捏得瓷实的雪团狠狠地向天翊扔去。还有爬树啦,偷西瓜啦,偷家里的食物去田野里野炊啦……
总之,如依的童年充满了欢乐。而机灵又傻气的天翊是她童年的主角。天翊在如依面前永远是妥协的姿态。经年累月对如依相让的天翊无形中在如依心里积攒了太多好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和天翊在在慢慢长大。
她的羞耻心是在一次赤裸着身体从门前的河流里游完泳上岸时,就苏醒了。那次,她发现在树荫下乘凉的邻居叔叔紧锁住她上岸的身影。那矮瘦的身体里镶嵌的干瘪眼睛笑的多奇怪啊。从此,如依不再赤身游泳。那之后,她对彬野的态度也变了。她的身体在微妙的变化,心也是。她望天翊的眼神不再肆无忌惮了,也不再整蛊他。也不再和他疯跑着去河里游泳、去河池摘莲蓬。总之,她开始无意识地与天翊保持距离。但是还是会一起上学、放学,会在冬天的夜里一起点燃田野里的草垛子。
再大些,大家就各奔东西了。如依去读了镇中,天翊下学了。那时好多小伙伴都没去衫渔读镇中,原因之一是初级中学的学费昂贵,如依记得妈妈是用家里喂养了大半年的肉猪给她和哥哥如岳换的学费。不识字的妈妈说砸锅卖铁都要供孩子们上学。妈妈儿时吃了没学上的苦。而朗月很多父母没有这样鞭策他们的孩子,更多的是怂恿他们去南下赚钱。那几年,越来越多的人进了南下的工厂。
读镇中时,如依情窦初开。那时她十四岁。她去衫渔镇中学读书时,总因为身穿亲戚不要了的衣服自卑之极。那些衣服穿在瘦小的如依身上又宽又大。她每每走过教室讲台连头都不敢抬。加之成绩总是一般般。就是这样窘迫的如依,居然懂得暗恋的滋味。当然,在读初级中学的如依心里,这样的情愫是飘忽不定的。
如依不知道哪天起,就对如瘦猴般的同桌充满了好感。那男孩任性潇洒,数学成绩惊人的好。如依绞尽脑汁才能将就着把数学考及格,而瘦猴同桌每次卷子发下来都是满分。如依倾佩极了。于是,同桌成了暗恋对象。那时流行用笔名和同学交流,穿得破破烂烂的如依就鼓起勇气用笔名给同桌写信告白,纸条由另一个女孩传达。回信是瘦猴同桌喜欢班长。如依还是继续搞她的学习,也没有觉得不妥。反正能一起上课、下课。
随着那学期结束,她就忘了同桌。
镇初二暑假时,天翊务工回家。那个下午,如依在青砖红瓦的堂屋里搞学习。小木桌摆在屋檐下,木桌上堆满了书,如依正埋头写作业。突然,她发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回头看发现是路过的天翊。天翊回头对如依调皮的笑,手之间掂着一只烟,神气活现的样子。如依腼腆一笑,竟然脸红了。天翊身上有南下的气息,是潇洒、是自由。如依竟是向往的。朗月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她想。
这样的天翊,在如依心里留下了清浅的印记。青涩年华的喜欢没有索取的欲望。没有负担。想念与遗忘都是轻轻的。随时间流逝就不同了。
如依读完镇初三第一个学期,就此毕业。她生了场病,请假十五天。之后,她学习非常吃力,特别是数理化。渐渐地,她就放弃了。她开始和同桌偷偷讲小话,甚至还玩扑克牌游戏。期末考试,只有语文及格。如依不再想浪费父母的血汗钱,她决定年底和姐姐如云去南下。她对南下充满了向往。
她就这样踏上了东顺的列车。东顺一年多,她也有过喜欢的男孩。也有男孩喜欢她。但是在她回老家的衫渔镇上培训学校时,她就忘了他们。就像忘记瘦猴同桌那样容易。也正是这时期,天翊又出现了。这次,暗恋的滋味是实实在在的。
如依上培训学校的最后两个月了,天翊再次南下回家。他镇上的姑妈要他学点手艺,说工作稳定些,天翊的姑妈介绍他学理发。那个理发店在衫渔的医院附近,也就是主街中心。衫渔镇有几条交叉的大街小巷,街巷边都立着参差不齐的楼层,最不济也是二层小楼,大部分有四五层。这是靠街巷的建筑物,镇的其他处有的密集的棚户区,窄小的破楼,从高处俯瞰整个镇子,会发现它很拥堵,热闹,破旧,也有正在侵入的时尚气息。大街小巷里,骑三轮的,拉板车到,开小车的,骑两轮车的······
如依读镇中时,才对衫渔逐渐熟悉。联结衫渔和朗月这条T子形的泥巴路在如依的小学时代显得太漫长了。雨天,泥巴路就是一锅粘稠的粥。三里路的小学,如依和他的伙伴们走得跌跌撞撞,也不亦乐乎。到衫渔就有六里路,读小学的如依和伙伴们是不轻易去的。
读镇中的如依也就看清了镇子。镇子里贫富差距是极大的,人们却也能和谐相处。只要没有利益的冲突,大家都可以走在同样破旧的水泥路上。
从东顺回时,如依惊喜地发现走了十多年的泥巴路变成了砖渣路,不那么平坦,但至少在雨天时不需要用力的拔雨靴了。沿路的小河、稀稀落落的房屋、连绵的田野,这些是乡村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就是在这样的路上,如依和天翊共同走了两个月。两人去镇上的时间差不多,回家的时间也差不多。按理说,他们可以一路上打闹,至少可以讲讲细碎的话。不,他们谁也不理谁。如依多么想靠近天翊,但是她的自行车永远在天翊身后几十米。她是可以超越他的,也想超越他,却没有勇气。如果哪天两人刚巧一起出门,天翊会简单地打声招呼,然后夹根烟飞快地跨上自行车。这样,如依会欢欣雀跃一整天。如果天翊的车子骑得很慢,如依就骑得更慢。她看他立得笔直的背影,看他烫卷的黄发,看他将烟灰弹向灰暗天空的姿态。
那以后,天翊在她的脑子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不,清晰的时刻越来越多。在维娜安稳后,天翊的高鼻梁和小眼睛在她的脑子里越来越生动。
童年建立的关系是那么微妙,又是那么深刻。如依暗恋天翊如音乐的节拍可深可浅,也能将曲子的节拍瞬间拉向平缓。但是,听过的曲子没有忘记这回事。就像那条老弄堂隐隐约约飘扬的乐曲在路人耳朵里激荡起的涟漪。
是的,如依会提笔照着最初的旋律走很远。会照着最初的旋律寻找喜爱的男子。小眼睛的男人,甩烟姿态优美的男人,都是她要描摹的曲子。
要将曲子摔坏很多次,要来回涂抹无数笔,她才能寻到旋律优美的曲子。要兜兜转转,才弄清需要的东西就在近处。在永远够不着的近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