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情感的邃夜,竟也璀璨如昼——红楼梦阅读笔记第五回(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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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
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
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
也明白各样的奥秘,
各样的知识,
而且有全备的信,
叫我能够移山,
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
——保罗《哥林多前书》
纯净、具体与圆融——宝黛钗的三种情感模式
如上一节所说,第五回的精彩处,便在于它的“以情感的表达与定位为盛”。对于汇聚了读者视线的大观园来说,宝黛钗的爱情尤能抓取人心,其情感的蕴含年轻而丰富,无数人对爱情的渴慕永久地投射于此。而对于丰富阅读体验来说,无妨对其情感模式做一些预先的体会,这对于我们领会自身将是大有裨益的。
对于十二钗,逐一来看的话,每位女子都首先作为个体性的描写出现于著作,而在爱情中,钗黛与宝玉是最为相关的,其独有特质也所以最为凸显。所以,从情感的所涉内容和层次上,钗黛最为丰富也最为深入感人,两人如同两面布置在了不同方位的光洁的大镜子,对大观园的复杂人情世故形成了映照,亦对十二钗的其余形成了映照。
同时,恰恰是以宝黛钗为主线遵循的,所呈现出的动态化和层次化的情感发展,推动着十二钗中映照与被映照的关系形成了一种有机的相互,并展现了曹雪芹对男女情感的整体观察与想象。所以,分析宝钗黛的情感特征,对于理解大观园和曹雪芹的叙事方式就有了提纲契领的作用。
……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宝玉的情感底色是纯净,或者说是一种来自生命的本真,这种本真的特征是不包含记忆的,同时又不以记忆为目的,所以宝玉从来没有将俗世举业的烦恼提升至对情感的牵绊的高度,他只是对之唾弃并将其在自己的世界中极力排除。所有这些举动,都表明降世后的宝玉,并不存在着关于生命或者情感的记忆觉醒,他只是在一力地发挥着自己的本真。
与之相反,黛玉的情感模式是带有强烈记忆性的。黛玉那对周遭极其准确的观察与提取能力,无不来自于同类本真所蕴含着的结果性力量,也可以说这是关于“泪”的记忆,是关于跟随神瑛侍者下凡造历的技能性要求。正是在这些需求的推动下,黛玉自身便展现出了根底于本真、源出于记忆性特征的极其具体的生命样态。也恰是这种极具描述性的具体生命样态,伴随着黛玉的记忆、观察乃至体悟,而顺利地转化为了她那果敢和脆落的情感表达方式,并从根本上使宝黛情感具有了历史性发展的特点。
作为男性的宝玉,当然不为十二钗中的一员,但就情感本身来说,宝玉又绝对性地是十二钗的一份子,并于其中占有了极大的份量。若说缘起性空,那么可以用并不很恰当的比喻来说,宝玉于十二钗则是那个“性空”,没有宝玉的大观园,将失去它自行诉说的可能。
宝玉对世界与周遭的直观,来源于其纯净的情感底色,这种方式将在整部红楼梦中随处可得觉察。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宝玉下世所为者“造历幻警”,其造化的根本就是对人间生命实施真正的“看”,亦是秉承上天的体仁之心对这俗间予以“观照”,所以大观园中,宝玉于这世间的浑浊愈是嬉戏愈是悲伤。
携带追随与还泪双重意志来到人间的黛玉,自然需要对生命实施着全力以赴的细节化的“展现”,方可以显、以报那先已体验于上界的慈怀之细腻与伟大,因此黛玉愈是悲伤愈是奋不顾身,愈是奋不顾身愈是悲伤。
正是在“纯净”与“具体”、在“看”与“展现”的互动中,宝黛二人共同组织了对这个情感世界的所应还原。对于下世造历,欲要本源地披露情感之原貌来说,“不通世务”与“不肖无双”恰恰又是宝玉之正途。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
黛玉的矛盾是情感抉择模式上的非此即彼,所以眼前总有一副厚厚的不作穿透的俗世之幕;宝钗的世界是遵循世俗的规制,在生活空间的捭阖里圆融着生命情感的后天力量,所以,宝钗的情感矛盾是无法抵达源头自我,眼前横挂着一层心灵之纱。
钗戴的共同处在于,两人均为发掘和发挥自我力量的坚定派,其坚定派的视野特征同时也承担了必要的所失。比如,黛玉在辨别能力中准确,但对俗世融合上所失;宝钗在俗世融合中准确,但对男女情感成分识别上所失。
宝钗的爱缺乏对象性,宝钗的爱虽然未远离过男女情感,但却总是偏离了男女情感的源头,其自身似乎也不太有可能对此种必要形成认可。
宝钗的爱被消散进了日用行止中。宝钗的情感是野心,是臣服,其野心来自于自身力量与世俗形制的严重不对称下的依然宽阔而不懈怠的欲求,其臣服来自于对俗世形制的规则化的主动理解与遵从。生命,尤其是关于散发男女情感为基本样式的生命在宝钗那里缺失了必要的领会。
宝钗错误地将世俗形制作为对象,看似处处用心以及得心,怎奈拗不过“所得即所失”的社会律令。那样的世俗形制是无法容纳更为深刻的爱情的,这是因为宝钗想要在类于“你耕田来我织布”的形制化分工的意向中安置自己,而对于那真正激动人心、灼烧人性的爱情,则往往以逃避的姿态来选择了风险规避。所以,这个在贾府人与人交往中舒展自我的女子,其内心的男女情感实则是被一种俗世形制下的伶俐与圆融所深深抑制了的。
大观园里的当下与未来似乎从不相容。心之所系于每一个美好当下的黛玉因无法探测未来而失去未来,孜孜以求于每一个美好未来的的宝钗因无法探测当下而同样没有未来,这便是俗世形制下,俗世意义上的宝黛钗爱情有限性结局的总体逻辑。
我们无法为钗黛寻找一条获取幸福的折衷之路,包含那样的折衷之路的著作,必然无法获以“红楼梦”来命名其伟大。
若以当下为视线,将那每个可触的当下作为“真”与“有”,将虚幻的未来作为“假”与“无”,那么随着时光的一帧帧临近,那曾经的一个个未来渐次地成为了如今的当下,命运的悲剧随之在其中迭起而切近,情感的行程与结束也随之交互了不解与思虑——这宝黛钗的爱情则似乎又是呈现出了那诡变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