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的棉袄
“我冷。”托尔斯泰说。他说这话时,裹紧了三个月没洗的棉袄。
“那又怎样,你又不会冻死?”我站在他面前,撕下好几页《战争与和平》,卷了卷投入壁炉中。
“我连一块面包都没有。”托尔斯泰蜷缩在椅子上,一不小心,露出破袜子里的大脚趾。
“那又怎样,你又不会饿死?”我快要把书的上半卷都撕完了。
“来根烟吧,暖和暖和。”托尔斯泰一把从椅子上跳下来,脚踩在地毯上,匆匆来回几步,抢走了桌子上的烟盒。
“打火机在我这里。”我得意洋洋的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向他炫耀。然而,他不屑一顾,而是从椅子上又跳下来,径直走到我附近,蹲下身来,把烟伸进壁炉借了火。
“你也会有今天。说说吧,这本书是不是你抄的?”
“是的怎样,不是的又怎样,反正我靠它换了这件大棉袄,一千多块呢?”托尔斯泰抓了抓衣襟,一脸傲慢的表情。
“可你就剩下这件大棉袄了。”我从他手里夺过烟盒,用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根。“你就没想过,我也能写么,我写得比你要好得多。”
“哼……”托尔斯泰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把棉袄上掉落的烟灰抖了抖。他说:“年轻人,你知道什么是战争,什么是和平么?战争就是壁炉,和平就是棉袄。”
“无稽之谈。”我决定要走了,从这老家伙这里,什么也挖不到。“烟给你留下,明天我给你带面包过来,今天晚上,你可别冻死了。”
“你就不想知道,安德烈后来怎么样了么?”他连续吐出几个烟圈,一幅好像知道我会留下来的表情。“外面下那么大的雪,你能走么?留下来吧,陪陪我这没几天阳寿的老头吧。”
“把你的棉袄扔进壁炉,我就留下来陪你。”我打开门,冷空气扑面而来,如托尔斯泰所说,外面漫天风雪像鹅毛似的一拨又一拨,屋顶、树木、站台、火车、铁轨都被覆盖了。
“火车今天不会开了,你进来吧。”风灌进屋子,托尔斯泰一连声的咳嗽。“把门关上,我老骨头一把受不了这个。”
“把你的棉袄扔进壁炉,我就留下来。”我还是关上了门,但只是倚在门口,静静等待。
“我想我还有一块没吃完的黑面包,如果记忆没有混乱的话,剩下半瓶威士忌也是有可能的,你不帮我找找么?”托尔斯泰把烟头扔进火堆。
“你就是不肯承认,你写的战争其实都是你个人的想象,而你所写的和平,就是一堆陈谷子烂芝麻。”我开始帮托尔斯泰找那半瓶威士忌。
“那无所谓啊,作者写他自己的,读者看他想看的。”托尔斯泰找到了黑面包,一脸得意。“你瞧,只是霉了一点点,味道比我的棉袄好多了。”他用手撕下一块霉得很厉害的部分,抛进了壁炉,面粉被烤糊的香味顿时从一股油墨味里溢了出来。
“可那不真实。”“什么又是真实呢?”“真实就是让人相信。”“你相信吗?”“我不相信。”
在房间一个犄角旮旯里,我找到了满是灰尘的半瓶威士忌,费老大劲一拧开,一股酸味混杂酒精气味直冲鼻腔。
“年轻人,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只有威士忌和面包才是真实的,尽管它们似乎有点过期。”摆好餐盘,托尔斯泰脱下自己的大棉袄,准备放手吃喝一场了。“你瞧,眼下的这一切才是真实。”
“这是和平,不是战争,人怎么能总活在温吞水一样的和平里,却不向生活发起战争呢?”
“你这么喜欢那本书,我劝你都烧了吧,我是要吃饭了。”
“我也饿了。”
房间里没有人声,只有刀叉碰击碟子、杯子轻微撞击的声音,一切显得安静极了。托尔斯泰和我,就像处在战场之中的安德烈和罗斯托夫一样,谁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在那里,又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件事。
“如果你要走,把我的和平带走吧。”吃完饭,托尔斯泰没有留我,而是把棉袄递给我。“把它扔到战争中实在太可惜了。”
“我也不想回到战争中去,虽然我非常渴望,但我不是罗斯托夫或安德烈公爵中的任何一个,我要留下来陪你渡过一段和平。”我说。
“那又怎样,我迟早要去见拿破仑的,你留下来没有任何意义。”托尔斯泰用打火机点了一根烟,用完后又扔给我。
“可是外面还在战争呢?”我指了指窗外依然漫天飞舞的雪花。
“把我的棉袄穿上!”
“可我回去有很远的路要走,又没有吃的?”
“把我的面包带上!”
我啥也没说,只是裹紧了托尔斯泰的棉袄,把没吃完的黑面包藏在腋下,给他留下了威士忌。
三天后,托尔斯泰死于一场火灾,一个烟头点燃了地毯。他被烧得面目全非,唯有大脚趾。人们是凭大脚趾上的俄文缩微文字,确认托尔斯泰身份的,上面写着:战争与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