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③
五十五年前的细柳桥比现在结实,桥栏杆上的油漆也饱满圆润。那年的腊月二十三,他身穿新郎装,跨下枣红马,带着八人抬的喜轿,一路吹吹打打上了细柳桥。细柳桥的对岸,站着一身喜服的九奶和她的父母。
红马红衣红轿,红色迎亲队伍,就连细柳桥的栏杆扶手都红得透亮,熠熠闪光。油漆是潘木匠的老爹潘明德昼夜赶工,用了三天时间漆完的。那时候的潘明德也才十五岁,但是锛凿斧锯刨钻锉,墨斗尺子木勒子都已经用得纯熟,走到哪里都被尊称一句潘师傅。潘师傅为了他九爷的婚礼,亲自调漆亲自粉刷,只为把细柳桥的栏杆涂刷得平整圆润,给九爷的大婚添彩。
所有人都欢天喜地,唯独大婚的九爷和九奶例外。当然那时候还没有人称呼他九爷,也没人叫她九奶。父亲给他取名胡佑霖,大家都叫他少爷。白静懿是九奶的本名,但这个名字除了父亲逼他结婚的时候提过一次,他自己拒婚提过一次之外,之后便再也无人提及,包括他自己。
“我不娶什么白静懿黒静懿,我只要李秀才的孙女李婉儿。”拒婚的时候,他对这个名字恨之入骨。
“白长官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他兵败落难前途未卜,希望我收留她女儿,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我不能忘恩负义。”父亲情深意重,却把儿子的感情掂出重量,按斤论两卖给了他的救命恩人,“何况白静懿出身名门,见过世面,身材样貌哪一点比李宛儿都有过之无不及,怎么就好像辱没了你一样?”
出身名门又怎样,见过世面又如何,女子无才才是德。李婉儿粉面桃腮、宽臀细腰,尤其一双三寸金莲,走起路来一摇三晃,说不尽的柔弱和娇羞。更何况他和李宛儿八字配、属相合,是上好的姻缘,两家也已经换过庚帖定了亲事,只等明年秋后地里庄稼收完就成婚了。难道李宛儿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白长官就算是父亲的救命恩人,也不用非得把他女儿娶进家门吧。收做女儿,好生养在身边,将来寻一个好人家嫁了岂不是更好?难道这样不算报答救命之恩吗?
这些话,只在九爷心里翻腾,他不敢顶撞父亲。心有不甘的他,最后只用一句苍白无力的反驳接受了父亲为他改写的命运:“假如父亲没有生儿子,白长官的救命之恩岂不是无法报答了吗?”
父亲仿佛没有听到九爷的话,直接宣布他们的婚期,“白长官接到命令,部队不日出发,你和白静懿三日后完婚。”
三天中,喜轿喜服日夜赶工、四铺四盖全部做得,新房里外休整一新,就连接亲必过的细柳桥,也被漆成棕红色,小王村过年一般喜庆。喜庆是小王村地主家的,是村里所有村民的,是欢天喜地的孩子门的,也是九爷的好友潘明德的,但却不是九爷的。九爷无力反抗,便任凭摆布。但内心中,把主动送上门的白静懿看轻了许多。直到接亲那天,看到岳父母不等白静懿坐进喜轿就迫不及待扬长而去,心里才对白静懿生出两分怜悯。
与李宛儿比起来,白静懿更像细柳河里盛开的芙蓉。灵秀中含着知性,温婉中又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和淡漠。论模样,确实不输李宛儿。但是她那双没有缠裹的双脚,却把颜值上的优势全部抵消了。
九爷不知道是因为讨厌九奶那双大脚,还是因为九奶霸占了本该属于李宛儿的名分。大婚一年多都没有与九奶同床,而九奶似乎也毫不在意。但是在称呼上,他们还是没有免俗。
大婚后,白静懿就变成了他嘴里的内人、贱内、若诚他娘。别人对她的称呼也从少奶奶、胡白氏,最后变成九奶。白静懿这三个字,几乎被他忘记了。
日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