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外婆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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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越老越爱回忆,木心先生有首诗叫《从前慢》,表达了他对过去那种缓慢生活的依恋。我十八岁考上大学在城市读书、工作,继而娶妻生子,有了孙女,可谓老城市了,可老婆总说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人,骨子里的泥土味抠也抠不掉、洗也洗不尽。
时间是一条河。对于我来说,是一条小河。三毛曾感叹:“我来不及认真地年轻,待明白过来时,只能选择认真地老去。”最近,越来越想念在外婆家打牙祭的日子,外婆做的美食留在了我的味蕾,历久弥香。
洪泽湖畔的黄码河把黄圩街分成两个部分,一座大桥把两边连接到一起。河东是老街,乃乡政府所在地,商铺林立,饭店栉比;河西是刚发展出来的新兴街区,乡卫生院驻扎于此。外婆家离新兴街区不远,外婆跟小儿子一家住在一起。她有兄弟姊妹六个,是家中老大,在家读过几年私塾,学习过《弟子规》《女四书》等,这在当年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她育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丈夫很早就生病去世。外婆缠过小脚,虽然早放了脚,但骨头已经变形,再也不能恢复,但是她的步伐坚定、稳健。她从战乱、艰苦、动荡中蹒跚走过,挑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我到外婆家寄居的时候,八十出头的她踮着脚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的景象像一朵花一样,多少年过去之后,还一直开在我的脑海中。
桥的西面再走一点,就是外婆大孙子开的照相馆。翠花表嫂对着照相的人说:笑一下,笑一下。然后手一摁,亮光一闪,人就被定格了。过了几天照片洗了出来,人的后面就是小山、河流或是大楼,像真的一样!过年的时候,我在外读大学放假回家,嫁在外地的大姐带着姐夫、小外甥回来,全家就一起到大舅家去拍全家福。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害怕眨眼。真是害怕什么来什么,拍的两张全家福,其中有一张偏偏就闭着眼睛。表嫂把两张照片都洗了出来,成了我们家的传家宝。外婆最骄傲的事是大孙子开照相馆,逢人都会挂在嘴上。
乡村的夏天是嘈杂的,尤其是中午时分,似乎只有蝉在不知疲惫地叫着。我会顶着烈日约上几个小伙伴在黄码河里玩水,站在大桥上就往水里跳,扑通扑通,水花四溅。这座大桥是水泥钢筋搭建的,非常气派宏伟,把稍微靠南一点的老桥完全比下去了。老桥是一座木桥,年代久远,木头是深褐色的,一点都不起眼,孩子们根本不去理会它。在知了声、潺潺水流声中度过一个中午之后,我和小伙伴便在外婆的叫唤声中跑回家,我们的欢笑声打破了夏日的闷热气氛,飞快的脚步也惊扰了田坎的野花野草。晚饭花开的时候,天空中的星星比较稀疏,萤火虫已经在稻田间飞来飞去,外婆喜欢拿着一把蒲扇在路上乘凉,和邻居们在一片蛙声中一起唠着平淡小事。
俗话说:“妈妈能干女儿笨”。外婆是巧妇中的巧妇,所以妈妈就比较笨。小时候,食物普遍不够吃。妈妈没有办法,我就经常到外婆家打牙祭。外婆总能把普通的食材变成美味可口的美食,把看着不起眼的野菜做成更多的美味。现在我一大把年纪,牙都快脱光了,外婆做的那些野味似乎还留在我的牙床上,一想到外婆,就会口舌生津。
槐花是我们小时候常见的槐树花。可以生吃,上面自带蜂蜜,入口香甜,但不能太贪,吃多了会拉肚子。这一点我深有体会,记忆深刻。有一次,我贪图甜味,吃多了,忍不住拉到裤子上。好在河水不是太凉,自己跳下河洗个澡,揉揉衣服,拧干穿在身上捂干,农村孩子皮实,并没有感冒。外婆把槐花炒熟了吃,就不用担心吃坏肚子了,你尽可以敞开肚皮吃,吃到打嗝,吃到肚圆。
吃了槐花,想山芋(即红薯)粉,山芋粉是我的最爱。每次好的粉面做山芋粉丝换钱贴补家用,剩下的边角料,外婆用清水过滤晒干,可以炒山芋粉、摊山芋粉煎饼、山芋粉凉皮等多种美食。只要她一生火,我和表哥、表姐,就拿着碗排起了队。山芋粉很快就能做好,就是这短短的几分钟,我们也不愿意等,用筷子敲碗,这可把外婆气坏了,骂我们是穷命鬼,上辈子是饿死鬼投胎,有时还会拿起烧火棍吓唬我们。家乡有说法,讨饭的人才会敲碗,我们当时哪知道这些。
滋润着外婆一家人爱的雨露阳光,我完全融入了外婆的大家庭,有一段时间,似乎忘却自己还有母亲。隔锅饭香,其实妈妈也会做炒山芋粉之类,只是我觉得外婆像高级厨师,妈妈像普通家庭主妇。
当年我弟弟快要出生的时候,妈妈还在家里忙活,肚子忽然疼得不行,就让我和妹妹赶快去给外婆报喜。10岁的我带着5岁的妹妹穿过冬天的桑园,沿着快要见底的小河,经过冬麦地去请外婆,3里多远路程,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一种考验。外婆她们赶到的时候,弟弟已经被裹在小棉被里,放在床上了。听说外婆到了,弟弟亮开嗓门欢迎她。大人们不理解,以为他是在哭,其实他可能是在夸耀自己。
一家子围在一起,商量给小家伙起个名字。那会儿参军是件很光荣的事情,外婆的一个儿子远在广州当兵,家里堂屋的土墙壁上还贴着一张解放军的画报。外婆说就叫小军吧,大家都说好。几年后当兵舅舅回来探亲,到我们家来,大家围着他在院子里的树下谈天,才刚会走路的弟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拉着当兵舅舅的手嘟囔着往堂屋里走。大家正纳闷着呢,只见弟弟指着墙壁上的解放军,又指指身穿绿军装的舅舅,嗯嗯呀呀的,大家这才弄清楚了,弟弟的意思是画里的人怎么到了自己家了呢?这可太新鲜了!
趁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见想见的人,做想做的事。我和妻子开车随导航来到黄码河畔的黄圩街。我一下子惊呆了,这哪是我印象中的老家。到处是二层的带门面的小楼,原来的土路也变成了柏油路。更让我吃惊的是到处都是绿化树,冬青树、女贞、香樟树……哪还有槐树、榆树的踪影,难道我白来了。
我在街边发呆起来,像个十足的傻子。这时老婆发话说:“你怎么不走了,还发起呆来?等谁呀?难道当年有个青梅竹马的小情人?”等谁呢?再也等不来外婆了,因为外婆97岁高寿去世,连大舅、当兵的舅舅、大表哥都去世了,最小舅舅的女儿都嫁人了。还是到外婆家看一看吧!于是我们就往外婆家驶去。刚下车,就碰见了最小舅舅的女儿,她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于是我们就跟着她回了家。
中午吃饭时,我一下子惊呆了,饭桌中央放了一大盘炒山芋粉。我不顾礼仪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放进嘴里,还是当初的外婆炒的味道。表妹说:“大哥,你尝尝这是专门做的膘鸡。”我夹起一块,一口咬去,惊呆了,山芋粉做的膘鸡。又夹起另一个盘子里的山芋粉煎饼。
吃过饭,打着嗝,抹着嘴,我执意要到外婆的老房子去看一看。老房子已经作为鸡棚在养鸡,他们养的是药膳鸡。进了老房院子,先飞过来一群鸡,围着表妹团团转起来。表妹端来了一瓢特制玉米,往空中一撒,金灿灿的玉米粒落在了地上,鸡们拍着翅膀抢起食来,吃饱了便唧唧、喔喔地迈着鸡舞悠闲去了。
那时候外婆也养鸡,也这样端一个瓢,不过感觉比表妹更让人难以忘怀。我眼前模糊了,生命仿佛是一个轮回,表妹一下子被外婆代替了,她也正端着瓢往空中撒玉米粒,嘴里咕咕叫着……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怎么还淌眼泪了?”我赶忙擦掉眼泪,跟着表妹向后面走去,茅屋、土墙,槐树,泡桐……还是小时候的模样。
小时候外婆总是天不亮就起床,抱柴草,烧开水……总在院子里忙来忙去。伺候一家人吃完早饭还要到田里去干活。走着想着,表妹不知什么时候恭候在汽车前。一看到我们就骄傲地说:“大哥,嫂子,今天吃的怎么样?是不是比我奶奶做得还好。”“得到了外婆的真传”,我笑着回答。后备箱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草鸡蛋、干槐花、山芋粉、山芋粉丝,自然还有膘鸡、酥鸡等土特产。
我载着满车的爱,载着对外婆无限的怀念离开了,离开了我长大的地方。落叶有痕,外婆离开我已二十多年了,我要用文字留住她的爱,把她永远珍藏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