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不入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95期“图文”专题活动。

天快黑了,海生背着那个破旧的大帆布包回来了。月亮像是躲瘟神一样,滑进了厚厚的云层里。海生胸口一前一后地鼓动,帆布包的肩带像两条成了精的树藤一样缠在他胸前,他一喘气就紧紧勒下去。
前面的一排房子,灯光一家比一家明亮,到中间就突然黑了下去。仔细辨认,还能从窗户那里看到薄薄的一层黄光。海生耸耸肩膀,捋捋帆布带子,稍微松快了一点。他走到黑屋子面前,没有去开门,而是悄悄凑近窗户。
“咳咳……”咳嗽的声音一点没有变,窗户上的塑料薄膜吹弹可破,几年没换了,都脆的像纸一样了。“海生?”母亲止住咳嗽,喊了一声。海生转身去开门,刚要推门,发现门上了锁。“今天的饭这么晚啊。”母亲说,语气里似乎有埋怨,又有期待。海生喊:“娘,谁锁的门啊?”里面安静了一会儿,“咳咳”的声音又想起来,比之前剧烈很多。
海生来不及多想,拉扯了一下门上的锁,没有拉开,他放下包袱,一瘸一拐地跑到隔壁敲门,开门的人看到是他,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找村长拿钥匙去。”海生又跑去村长家,路上遇到儿时经常逗弄的狗,也缺了一只脚,还朝他龇牙、咆哮,海生捡个石头就扔过去,老狗夹起尾巴,嚎叫着缩进黑漆漆的窝里。主人家咒骂:“死熬锅的,再吵剥了你的皮。”海生冷笑一声,隐约听到一股沙哑又沉重地声音:剥嘛,老子也活够了。是那老狗吗?海生再仔细听,却只听到老狗重重的喘息声。
村长的家在村子中间,三层小楼,墙面贴上白色的条形瓷砖,大红的牡丹花色瓷砖镶嵌在里面,看上去就像一位华贵的暮年老太太。大门上挂着鲜红的灯笼,门口一对石狮子守着。海生看着石狮子不敢前进,那微张的嘴似乎在流血,在呼吸,呼出的气体里都有血腥味、腐臭味。海生捂着鼻子退了两步,抬头看向三层小楼,每一层都亮着灯,冷白色的灯光晃得人眼睛疼。巨大的玻璃窗后面人影晃动,帘子被扯得上下跳动,海生心跳加速,想要赶快离开。可是刚转身,耳边就响起母亲重重的咳嗽声。他又折返回去,走到石狮子旁边,左右看看,两尊狮子都没有动,只是侧眼看他,他蹑手蹑脚地继续往前走去。“啊……”谁打了个哈欠,海生吓得屁滚尿流,一屁股跌坐在石狮子后面,夜色将他团团围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那里有个人。
坐在地上的海生有了一丝安全感,抬头看看那厚重的大黑铁门。刚摸上去就被那冰冷的触感震慑住,他缩回手,不停地朝手上哈气。搓搓手,他不敢敲门。门上贴着两张门神,他们怒目而视,眼神凶煞,根本不像神,倒像是恶灵。海生想,要不把锁撬了算了。想到这里,心中突然畅快了不少。他对着门“哼”了一声,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经过石狮子时,厌恶地瞅了它们一眼。“狂,早晚要来求,信不信?”海生回头,石头也会说话?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概是上年纪了,有些幻听了。正打算回去撬锁,就听到一阵“啪啪”的脚步声,像是扛着着千斤重担走来一样,海生又躲回了暗处。
“那死婆娘真的在这里,你确定?”这声音海生熟悉,是妇女主任的丈夫蔡青。
“骗你干啥,我看着她进去的。现在看你的了,想过日子就装不知道,不想过么就爷们儿点,进去劈了那狗男女。”这是一陌生男子的声音。
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停滞了几秒,吧嗒吧嗒,脚步声走远了。海生探出头,看到蔡青那黑漆漆的脸,几乎融进了夜色里。他手里的斧头泛着寒光,在夜色下忽明忽暗。海生双手抓着拐杖,蔡青浑身泛着骇人的荧光绿。手里的斧头红了起来,就跟刚煅烧出来的一样,门口的狮子悄无声息地缩没了脖子。海生悄悄给蔡青竖起了大拇指,蔡青冲到门口,门神似乎发了光,蔡青浑身一震,荧光绿消失了,斧头上的红光也暗淡了,蔡青吓得捡起斧头就跑了。海生看看门神,也惊慌地跑了。
回到自家的矮房子面前,母亲从门缝里喜出望外,看着海生问:“他们没有为难你吧?”海生没有回答,视死如归地说:“娘,你退后,我要把锁砸了。”母亲尖叫一声说:“使不得,儿子,你还是去拿钥匙来开,这可是村长上的锁。”海生扔掉手里的石头,靠在门槛上沉默不语。他看看自己家的门神,温良谦恭,没有一丝凶气,完全不像村长家门上的神,难道不是一个门神?可是明明都是尉迟恭啊。
“咣”的一声,重物掉到了地上。两边的邻居闻声跑了出来,手电筒的光就像夜店里的聚光灯一样照射着地上的那块石头。母亲尖叫一声,嚎啕大哭:“儿啊,你闯祸啦,你闯祸啦。”几个壮汉慌慌忙忙跑了出去,边跑边喊:“村长,不得了了,海生把锁撬啦。”海生脸红到了脖子,双手发抖,仅剩的一条腿根本支撑不了身体,他只能靠在门槛上,用双手抬起那条腿,塞进门缝里,母亲用棍子使劲敲打他,边哭边说:“你闯祸啦。”
整个村子也开始沸腾起来,大伙都跟着喊:“村长,不得了了,海生把锁撬了。”睡梦中不知所以的小孩问:“撬谁家的锁?”大人说:“撬他自己家的锁。”小孩皱眉想了想又问:“撬他自己家的,喊村长干什么?”大人说:“你懂啥,村长锁的门,能随便撬么。”小孩沉思了一会躺下,又直起身问:“村长为啥锁他家的门?”大人说:“为了大伙而好。”小孩脸皱巴着脸又缓缓躺了回去,明亮的眼睛里都是疑云。
不一会儿村长在一众义愤填膺的村民簇拥下来了,他背着手,背部稍微弯曲,正在认真听身边人说话,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面色凝重,就像大祸临头了一样。妇女主任跟在后面,不仔细看,都看不出她贴在耳边测头发都汗湿了。
“怎么回事儿啊?海生。”村长轻言细语地问。
“为啥锁我家门?”海生挡在门口。
“我们也是安上级指示办事,上级也是为了照顾你老娘,没有恶意。”村长搬出上级,和颜悦色地解释。
“你们限制我娘的自由,犯法了。”海生强壮镇定,这几年在城里有了点见识,他相信面前的人不敢藐视王法。
“她疯了,出来上了不少人,乡里乡亲的谁也没有找你要过赔偿不是,锁起来也没少他吃喝。”村长腰板渐渐绷直。
“现在给我打开,我回来了,我会看住我娘。”海生不想再争论了。
“开锁很简单,可是你现在撬了锁,这事儿就难办了。”村长安抚海生。
海生站起来,伸手拉了拉那把生锈的锁。村长眯起眼睛,身边的村民扁扁嘴。海生冷笑一声,说:“我没撬锁,现在请给我钥匙。”村长点点头,留下一句:“我去跟上面申请,你等几天。”海生拦住要走的村长,质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村民推搡回自家门口。
海生在家门口等了两天,也饿了两天,看着母亲狼吞虎咽的捧着村长派人送来的残羹冷炙,他心里发酸,又发疯。村长来关心过他一次,依旧不肯定给钥匙,说申请还没有批复。海生强忍着怒气再次举起石头准备砸了门锁,村长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紧紧抱住海生,嘴里不停喊:“使不得,使不得,小伙子,不要冲动,叔在给你想办法的嘛。”海生饿得虚脱,被村长一甩,直接摔倒在地上,村长摆摆衣袖走了。
地上的海生流着泪,看着紧锁的门,老母亲在里面只顾着捡拾地上掉落的饭粒,一粒一粒往嘴里送。海生咬着牙爬起来,颤巍巍地朝镇上走去,路上遇到一家人。小孩问:“他怎么还没打开门?”小孩母亲说:“那锁是说打开就能打开的啊。”小孩又问:“村长不是有钥匙么?”小孩父亲小声说:“别乱说,村长是为了咱们好,疯婆子放出来吃小孩呢。”小孩越发疑惑了,抓抓脑袋继续问:“那个老奶奶还给我糖吃呢,怎么会吃小孩?”小孩爷爷叹口气说:“哎,今时不同往日啦。”小孩张张嘴,赌气地朝前走去,嘴里念叨一句:“大人就是坏,就会欺负人。”
海生找到了镇上的工作人员,是一女职员,海生稳了稳气息,将情况小心翼翼说明后,女职员冷漠地回复他会向上级反应,让他回家等消息。海生看看泛着寒光的玻璃窗,弯腰一步一步离开了。
回到村里,家门依旧紧闭,母亲的咳嗽越发深沉。海生忍着饥饿去求村长,村长还是那副慈眉善目的嘴脸。可说出的话却冷若冰霜,海生求他、跪他,他扶起海生,给从不抽烟的海生发了一支烟,安慰他上面很快就会批复,连哄带推地把他推出了门。
回到家的海生,看着母亲门口的饭一口没动,母亲也闭着眼一声不吭。他试探地唤了一声,母亲气若游丝地说:“海生啊,走吧,混出个人样再回来,这屋子就是娘的坟。”海生流着泪,喉咙似乎堵了快冰,又冷又紧。他快撑不住了,和着眼泪吃下了母亲没有动过的饭。吃得饱胀,却浑身软绵无力。
第二天海生母亲就走了,村长听到消息火急火燎地赶来,叹息着说:“老嫂子啊,我来晚了,来晚了。”
门开了,海生奔向母亲,母亲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看到母亲手腕上撕开的扣子,衣服上的血渍,海生哭得撕心裂肺。
哭声冲云霄,云层迅速聚集,黑压压地盖着村子上空,狂风如鞭子一样抽打着一切阻碍。屋顶被掀翻,露出扭曲、变形的龙骨架。暴雨从空中喷涌而下,击穿了树叶,敲碎了瓦砾,重重砸向地面。电光闪过,村长哆嗦一下,海生夺命般的眼神射向村长,伴随着一阵惊雷,村长转身就跑。刚跑出门,手臂粗的一股闪电直击天灵盖,他来不及叫唤,浑身冒着黑烟,皮肤青绿,直挺挺地趴在地上。
山洪伴着暴雨的轰隆声毁房灭屋而来,村民蜂拥出逃。海生背着母亲在暴雨中踏泥行走,身边路过很多人,泥水溅了他一身,却没有一人为他停下。直到遇到小孩一家,小孩问大人:“爹,他还背着一个人走,怕是要被冲走呢。”孩子的爷爷、父亲看看身后,村长的尸体已经被冲向远处。他们果断把自家小板车上的行李扔了一些,把海生和他的母亲放了上去,拉着车急速离开了村子。
十年后,海生又回到了村里。新上任的村长催了他很多次,他才鼓起勇气回来。看着周围的砖瓦房,再看看自己家的房子,那场洪水后就一直荒废着,跟十年前一样,还是那么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