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头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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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的老人都有自己的“老柜”,里面锁着老人苦攒下的积蓄。议论老人们的“老柜”是村里人最热衷的话题。
“老柜”中最惹人注意的是许三老汉的“老柜”,传说中,岳父家借着嫁女儿,把藏起来的财宝转移到了他家。这传说最有力的佐证来自他的妻哥。妻哥对他的大儿子说,你成家时大舅不是不帮衬你,你爸的“老柜”里有的是货嘛,你姥姥给你妈陪嫁了一梳头匣子金银珠宝,这是我亲眼见的。给你成家时他到处哭穷借债,却不动那些财宝,存的什么心?不就是想让众人接帮着他给你们弟兄几个都成过了家,他再娶一个?哼!他要是那时待你妈好,他用那些财宝再娶一个大舅也不生气,问题是你妈跟着他就没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呀。过了两年,他的两姨哥也来佐证这传说了,对他的二儿子说,侄子呀,你成家时,你爸来跟我张了一口,要借钱,我没借给他。不是我不认亲,是你爸这个人,怀里揣着金元宝却哭穷嘛,谁不知道你姥姥给你妈陪嫁了一梳头匣子金银珠宝?这可是我亲眼见过的。我可是和你爸光着屁股耍大的,他什么也不瞒我。
许三老汉把老大老二叫来,对他们说,老爸得给人家三万彩礼,才能给老三娶回媳妇来了。老爸这个忙得你们帮了。你们想想,刚给你们成过家,还没来得及攒钱,老三的亲事就逼上门来了,老爸是措手不及呀。蹲在地上的老大抽了几口旱烟说,爸,这时候了,你还不动用那些财宝?靠墙坐在炕沿上的老二接口道,就是么,老人千辛万苦攒下钱,不就是为了给儿女们成家了?这个时候不用,什么时候用了。许三老汉的脸腾地红了,瞪着两个儿子说,为什么别人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老子说什么,你们就当放屁了?你妈要真带来那么多嫁妆,我往大拉扯你们还用受那么多的罪了?
老大老二一个炕上一个地下,仄棱着脑袋抽烟。靠着躺柜,抱着胳膊,冷眼瞅着他们的老三,站起来冲他们直往外摆手,嘴里说,走走走!又冲许三老汉翻着眼说,让你不要开这个口,你非要开!
等老大老二走了,许三老汉难过地说,老三呀,你老子我挣不到钱了,不向他们开口,就再找不到能开口的人了。老三埋怨他,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干不动了,还有我了呀,就不听。许三老汉在炕沿上缩成了一颗球,半天,才瞅着老三说,唉,就苦了你了。那你好好干,你早成家一天,我就能早一天给你妈交差去了。老三又翻他一眼,说,唉呀,爸,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许三老汉正跟王兰女在地头上蹲着抽烟。王兰女忽地捅他一指头,往前面指了指。他见不远处的渠坝上,老二在装模作样地割着草。
王兰女苦笑着说,这次换成老二了。许三老汉羞愤地低下了头。
王兰女狠劲儿地在地上摔打着手里的草说,你呀,现在就不能跟我们女人坐一坐。依我说,你打开“老柜”让他们看一看也就息心了。就盯着许三老汉看。许三老汉低下头抽闷烟,脚尖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
王兰女试试探探地说,老三呀,看在我跟你熟的不能再熟的份儿上,我问你一句话你不要恼:匣子里真的什么也没有?
许三老汉用脚尖一下一下往土里杵着一只蚂蚁,说,能有什么呢?你想一想,我岳父就是有座金山,文革中家被翻地三尺,你说还能留下什么呢?再说,我岳父也就是个中不溜溜的地主,全家勉强不挨饿受冻,能有几个余钱了。她出嫁的时候,能拿得出手来作嫁妆的,就是那个祖传的梳头匣子了。
王兰女说,那你妻哥为什么也那么说呢?许三老汉叹口气,把两只脚收在屁股底下,说,船烂了还有三千钉了,他就不相信他们家真得连粒金糁糁也没留下,他这么说,是给自己个安慰。王兰女说,那你为什么不让他们看看那匣子?许三低下头,不吭声,脚怕让人看见了似的往里缩了缩。
王兰女望着他,叹口气,换了话题,说,儿女们没良心么,他们就惦记着你的“老柜”,从来看不见你为了拉扯他们成人,受得像一头驴似的;看不见从他们的妈走了,你是怎么又当爹又当娘的。
许三老汉的类风湿这次犯得凶,没几天,拄着拐棍也走不动了。躺在炕上的他不得不承认,人是硬不过命的,自己也逃不过吃儿女脸色这碗老年饭。他以前想,等走不动了,就一根绳子吊死算了,可事到临头才知道没那么简单——老三没成家,他咋能死呢?
那次跟老大老二谈过话后,矛盾就公开了。老大老二毫不掩饰对他的怨怼,两个儿媳更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说他糟蹋了婆婆的陪嫁,说天下也有这样的老人,儿子穷得要打光棍了,还谋算着给自己娶老婆了,还说,你像使唤丫鬟一样使唤老婆了,老婆死了也没为她流一滴泪,你拿她的嫁妆再娶,能睡着了?……
这些刀子一样的话他躲都没地方躲。他的左面是老大家,右面是老二家,跟他都只隔着一堵矮墙。想当初有人劝他,离儿子们远远的,清净。可他放心不下儿子们,把院子盖在了一起。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从他躺在了炕上,两个儿媳端水送饭的很上心;两个儿子除了给他端屎送尿,没事也来跟他坐坐。这让他很欣慰。
一天,二媳妇送来饭,边打扫地边跟他扯闲话。他当时靠在墙角的被垛上,脑袋后面是窗角。他猛然转头,跟大媳妇隔着窗玻璃面对了面,惊得大媳妇一扭头跑了。没过几天,大媳妇送来饭时,他也抓住了在窗角偷窥的二媳妇。一天,大媳妇绕绕弯弯地说,爸,都说我妈的梳头匣子很漂亮,我想看一看了。他说,老古董,没看头。大媳妇的脸就黑了下来,脖子一鲠,走了。没过几天,两个媳妇就隔着他的院子打开了嘴仗,都骂对方是狐狸精,哄光了老头儿的东西。
过了几天,老大老二来了,都黑着脸,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地抽烟。窗玻璃上的那只苍蝇嗡嗡了好一会儿,老大才对他说,爸,我们再也拿不出给你看病的钱了。你看是不是把梳头匣子里的东西变卖上一些了。他说,我早跟你们说过了,那里面什么也没有。老二毛了,站起来,身子向他俯下来,说,那里面的东西难道比你的命也值钱?他气得指住老二说不出话来。老二背过身子,一口一口地喷烟。
老大对他说,爸,话是给你搁在这儿了,你要是继续看病,我们只有去借债了。他说,我一开始就说不要给我看病么。
没过几天,老三回来了。他气得喊,他们把你叫回来的?老三说,你也养我了,我不尽孝说不过去,不要怪他们。他对老三喊,明天你就走,挣钱当紧。老三说,钱这次误过了,下次还能挣回来了。耽误了你的病,我可就没有老爸了。他苦笑着说,你放心,你娶不回来媳妇我不敢死。你明天就走。
伺候他的担子落在了老三的肩上。老三要继续给他看病,他寻死上吊得就不看。一天深夜,他摇醒老三,羞窘地对老三说,老三,给老爸帮个忙。老三诧异地问,什么忙?他躲开老三的目光说,看来我是再爬不起来了。你帮我把梳头匣子里的东西烧了吧。老三噌地坐起来,喊,甚?!他羞恼地别转脸说,叫你烧你就烧!老三看了一会儿他太阳穴上突突跳着的血管,说,好,给我钥匙。
他在裤腰带上摸到了钥匙串,解下来递给老三。老三下了地。几把钥匙都打不开躺柜上的锁。他要过钥匙串来看了看,长叹一声,闭上了眼。老三明白了,骂了一声粗话,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钥匙是老大老二伙起来偷走的。怕父亲把财宝偷偷地给了老三。吵吵嚷嚷中,他们进了父亲的屋,直奔那只油漆斑驳的躺柜,开锁、揭柜,拿出梳头匣子一看,确实是个老古董,浑身墨绿,要不是匣盖子上用白漆画出一朵莲花,确实没看头,倒是那把指头肚大的老式铜锁小巧玲珑的很可爱。老二用自己的钥匙串上最小的那把钥匙打开了小铜锁。匣盖子一揭开,几颗脑袋都凑在了匣子上面,见里面就一张发黄了的二寸黑白照,照片上是一位长着秋水般明亮的眼睛的姑娘。照片背面一行娟秀的钢笔字:1967年9月17号·留念·县照相馆。
几个人的脸腾地红了,像孩子无意间撞见了大人不让孩子知道的事。
大媳妇一把把照片从老二手里抢过来,放在梳头匣子里,盖上匣盖子,锁了。几个人一时没话,都低着头,谁也不看谁。
老二想摆脱窘境,自语似的说,嗨!这老汉,不就是咱妈的一张照片嘛,放大了,装在相框里,挂在墙上多好。这么藏着,害得咱疑神疑鬼的不说,也害了他一辈子,何苦了!
大媳妇低声骂,你懂个屁!爸这种大男子主义的人,就爱摆个不把女人放在眼里的架子,要是让人知道他这么没出息,还不一头碰死!你们记住了,咱就当什么也没看见。要不,爸会羞死的。
几个人这才紧张地往炕上望去,见他们的父亲上半身靠在被垛上,脑袋朝天仰着,嘴张着,眼睛惶恐地瞪着,右手向前想要抓住什么。他要抓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