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王二和李四的感情问题
A面
1、
鸣冤鼓响起时,县太爷正在后院里吃泡椒凤爪。凤爪泡得有点过了,皮都软到快要脱离骨头而去。头发掉成地中海的县官,张牙舞爪啃着凤爪,鸣冤鼓就这么兀自响起来。
敲鼓的人用力过大,门厅的浮灰都被震得飘舞起来。
衙役们的午觉刚到好时,正三三两两流着口水,在梦中相约吃串烧烤,有几个嘴馋的正念念有词,“喝喝,干了这个还有三个”。没人知道他们要喝到几时。
鸣冤鼓还在响个不停,县太爷停下手中的辣味,回屋换身行头。歪倒在卧室榻上午休的夫人已经起身,帮他整理官服。县太爷拿午间沏的茉莉花茶漱了口,又用湿毛巾擦擦手,捋捋翘起的胡子,照着铜镜整理了下倦容,准备升堂去。
衙役们挤着去茅房放水,睡眼惺忪,还没彻底清醒。水火棍胡乱堆在差役班房的门口,乱成一堆。上面用白色毛笔字写着每个人的姓氏,有两个姓王的,一个写王一,一个写王二。
差役们东倒西歪,和那堆水火棍一样,被鼓声催促着站到正堂两侧。
留着八字胡的师爷,手拿案簿,佝偻着身子,第一个到了公堂上。坐在自己的案子前给茶碗里加满水,又去给县令的案几上沏满茶,心满意足的坐回原位。
透过眯成一条缝的眼,师爷忽远忽近用力打量着外面的世界。骄阳似火,夏日炙烤下,街上泛起一股白气,蒸腾起的街尘像是浴室里的白雾,既遮住了远路,又隐约透露着一些消息。
敲鼓的人仿佛累了,鼓声渐渐慢下来,一开始激昂愤怒的情绪,变成例行公事般的敲鼓点。从鼓声可以听出来,这台鸣冤鼓年久失修,离废弃不远了。
夏日的午后,鸣蝉喧嚣,县衙门口的黄皮狗慵懒的躺在门旁。它压根就懒得叫,在这样炙热的午后,多叫一声都是浪费。
衙门里的牌匾,随着鼓点颤巍,抖落在门槛上一层浮灰。“正大光明”的字样已经开始掉漆了,之前说要修缮的县太爷,如今早就忘了这茬。自从县里的黄财主因为强抢民女被上面抓走之后,县衙里的很多事都放慢了进度。没有了金主,很多想法成了幻想,县令想到这些,不免有些惆怅。他踱步到公堂之上,掂了掂惊堂木,润了几口杯茶,眯起眼睛瞄了瞄下面这些人。一个八字胡的师爷,像条松狮一样,随时支起笑脸;一堆肤色黝黑的衙役,无精打采,像是群败下阵来的哀兵。立在他们手里的水火棍,长短不一,有些掉了几块漆,有些起了倒刺。在尘土飞扬的公堂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堆叫花子在唱戏。
2、
为首的两个人,王二和李四,则各怀心事的瞥向门外。远处青黛色的山野之中,藏着王二梦寐以求的姑娘。娘娘山上清居庵里的小尼姑定一,把他的魂都勾走了。
上个月初五,因为调查一起山民失踪的案子,王二到庵里问话,入庙门之前,在竹林掩映的山道上,遇见了打水回来的定一。一身淡青的法衣,微红的面庞,遇着人时羞怯的别过头去,颀长的身姿,说话时轻声细语,温润如玉。
在王二看来,除了没有头发,定一简直是这世上最完美的女人。比街边那些抠着脚打牌端着痰盂临街就泼的女人们,不知要好到哪里去。
“可惜是个尼姑!”
李四说这话时,王二已经喝了三坛高粱酒,那晚在衙门口的夜市上,两个人从吐槽上级领导扯到八卦荤段子。王二借着酒劲,就把自己内心的苦楚说了出来。但李四跟他不一样,李四也有秘密,却没有跟别人说。
因为他知道,在这样的小城里,如果自己的秘密泄露出去,很快就会成为街头巷尾的新闻。不出三天,就会传到自己老婆那里。
当然,李四的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灯。年轻时因为家里穷,为了赞助父亲考学,卖身到了青楼,后来看上一个书生,两人私定终身;那人功成名就之后,却远走他乡上任,再没回来看她一眼。
后来,看李四还算老实,就在三十岁上给自己赎身,嫁了这个清贫的小捕头。如今结婚五年,孩子已经满街跑了。
李四的苦恼有两个,一是老婆好像跟一个秀才有些暧昧,那个穷秀才跟之前抛弃她的白面书生有点像,一样穷一样酸,一样一事无成。区别是之前那个闲时喝酒写文章,这个嫩的喜欢打麻将。李四老婆经常连打三天麻将不回家。
二是李四爱上了本县大户黄财主的小妾。当时带人去抓黄财主时,一大家人都面无表情,只有这个新买的小妾对他不依不饶连抓带踹,差点把李四搞成毁容。
“但人就是犯贱!”
李四自罚一杯,他居然爱上了这个性情刚烈的小妾,虽然还没发展到婚外情的地步,但如果没有家里的儿子,他一定会明媒正娶这个妾回家,把她扶正,让家里那个老婆该去哪去哪——最好一直打麻将,再也别回来。
“别这样,毕竟她还得给孩子做饭。”
王二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苦的很。爱上一个尼姑,听起来就大逆不道;万一这尼姑死心塌地跟了佛祖,死活不愿意还俗,自己难道要守一辈子光棍?或者去金刚山上剃头当个和尚,以后借着讨论佛法的名义经常去看她。但如果只是讨论佛法,又有什么意思?
“怎么达到人生的大和谐?!”
李四怪笑着说,他也是看过几本名著的人。
B面
1、
鸣冤鼓响起时,定一正在禅室打坐,檀香袅袅而起,她昏昏欲睡。师父早已在禅房的卧榻上躺了半个时辰,均匀的呼吸轻声起伏。门外树梢的蝉鸣提醒着定一,这是盛夏燥热的午后。
鼓声急促,惊醒了她昏沉的午课。于是定一起身去茅房小解,走在落满白花的石板路上,她带着一丝雀跃。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会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欣喜。鼓声起,有人鸣冤,接着是升堂,肯定有案子,然后衙役们就要出来问案——可能,又会再遇见那个高个子。
在茅房的时候,定一想,王二是个高个,留着胡子,样子看起来粗鲁,但说话却很有礼貌,不像别的衙役凶巴巴的。但师父又说,不要在乎他们,不要去想不要去管——不管是高个子、矮个子,有胡子、没胡子,凶巴巴或者好说话,对我们来说,他们都是“施主”。
虽然定一不太明白师父为什么不许自己去想这些事,但她觉得师父好像总是对的。比如师父说不许杀生,不许撒谎,不许喝酒,不许讲脏话,这些都是对的。
那么,不去想王二,就也是对的。
2、
定一可以不想王二,小妾却不能不想李四。
她原是个做生意人家的女儿,因为父亲得了急病死去,委身黄财主做了小妾。但因为李四的出现,自己过了没几天的安稳日子,就这样完蛋了。她那天差点把李四抓到毁容,其实不是对黄财主有多不舍,而是对自己的命运不公表达抗议。
现在大家都说她命硬,克完父亲克丈夫,将来免不了还要克孩子。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将来自己还能去哪呢?如果黄财主重判或者回不来的话,这一家人恐怕也容不下自己。
最近李四隔三差五来找她献殷勤,让她心里有点慌了。谁都知道,她是本县大户的小妾,他是有妻有子的差役,两个人不明不白的话,对谁都没好处。
而且,她也早知道,李四的老婆可不是什么善茬。据说不但出身青楼,还打趴下过不少男人。连李四这样看起来挺彪悍的人,也经常被她提着耳朵在街上骂——如果自己动了歪念头,居然落到她手里,恐怕下半辈子也没好日子过。
想到这,她在卧房的床上翻了个身,鸣冤鼓还在敲,只是节奏慢下来了。
3、
李四老婆被这鼓声惊醒,吓出一身冷汗来,昨晚打麻将到天将明才睡,这午后时间还没自然醒,就被这错乱的一通鼓惊醒,心里一点也不痛快。
让她不痛快的还有刚才的梦。
梦里她在追着当年抛弃自己的书生,一路追一路哭,路上的人都对她视而不见,任凭她哭号喊叫也没人回头侧目;她回头时却发现,现在勾搭的穷秀才在追自己,跑得飞快,但却永远在远处,永远靠不近自己。
李四呢?梦里好像没看到他。或者可能他牵着孩子站在路边,跟别人一起像看笑话一样看她。突然路上一队巡视的队伍穿街而来,一个硕大的鸣冤鼓竖在前面,她夺过鼓槌,使劲敲起来,鼓声不断,连绵不绝。
所有人都在看她,所有人围过来,李四、孩子、王二、定一,都围过来,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问她:你有什么冤屈?你有什么冤屈!
李四老婆吓醒了,一屁股坐起来。太阳烤的院子里都快焦了,院里的黄狗吐着舌头,呼呼喘气。
县太爷敲响惊堂木,问被带到堂上的敲鼓人:你有什么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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