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讲几个关于没钱的故事吧

//  01

最早觉得钱很重要，是在我三、四岁的时候。

我爸爸的父亲是彝族，母亲是仡佬族，所以即便我的爸妈都是大学生，也难以改变一个家族里重男轻女严重的现象。我说这个是想表明，我的出生，让这两个老人很不喜欢。

在我仅存的印象和后来听说的故事里，我的爷爷奶奶无数次撺掇妈妈再生一个，妈妈考虑到再生了之后他们就更不会喜欢我了，所以坚决不同意。这也就有了我想讲的故事。

四岁之前是我记忆中最黑暗的一段时期。爸妈每天上班，白天我就只能跟着爷爷奶奶在家。他们是不会管我的，所以我会自己穿衣服，会自己盛饭吃，会看着他们的脸色，小心翼翼想要试图讨好。

没用啊。

不仅没用，而且他们还多次试图把我丢掉。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他们把我带到了火车站。2000年左右的昆明火车站，在我的记忆里是没有那只大金牛的，附近有几个简陋的室外候车厅，长长的木椅上或坐或躺着好多人。我紧紧攥着奶奶的衣角，不知道为什么带我去那个地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找妈妈。

然后啊，爷爷奶奶对我说：“你在这儿，我们去办点事儿，等会儿来接你。”我不知道当时的自己究竟是想到了什么，可能记忆已经有选择地让我忘了那一刻的想法，我只是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开口跟他们要钱，我说：“爷爷，你可不可以给我五角钱，我想去买东西吃。”他给了我两块钱。可能那是这一世的缘分中，他对我最大方的一次吧。

在他们走了之后，我拿着那两块钱，想要找警察。之前没有人给我普及过“有困难找警察”这句话，但是我潜意识里觉得，只有他们才是当下唯一值得我信任的。我在那儿绕了好久，找到一个执勤岗，把钱举得高高地，对里面的人说：“叔叔，我找不到妈妈了。你可以借我电话打给妈妈吗？我给你钱。”在那个好心叔叔的帮助下，我拨通了妈妈办公室的电话。一个多小时候，妈妈来了。抱着我就开始哭。

我特别担心。不仅是担心妈妈哭，还担心我的钱会被弄湿了。好笑吧？

那天妈妈带着我回去，一句话没跟他们说，收拾了行李就牵着我去外边找宾馆住下，辞职，用了大概一个多月的时间，不顾我爸爸的恳求，办理了离婚手续，带我回到了她的老家西昌。

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但小小的自己那种遭人嫌弃、不被人喜欢的感觉，无数次从我脑海中蹦出来。十多年前云南的治安，加上后来看过的很多被拐者的经历，让我恐惧，也让我无助。但我很庆幸，庆幸自己没有盲目相信那两个突然对我好说要带我出去玩的老人，庆幸自己在那时开口向他们要了钱，庆幸自己敢去找到陌生的人寻求帮助。

你相信人性吗？我信。但我更相信的，是我自己。

//  02

回到西昌后，我和妈妈与姥姥住在一起。妈妈本科学的是旅游，那会儿因为要赚钱养我，没日没夜的带团工作，有时候一两个月也见不到她。

有段时间妈妈刚好不在，我跟姥姥被贼偷了。姥姥用手帕包好的钱，很多钱，是妈妈留给我们的生活费，被偷得一分不剩。最戏剧化的事儿，是我们在米缸只剩下一点点米了，要去买米时才发现的。

我的姥姥是我所有知道的人当中最善良的、最有智慧的。在发现我们没钱也没米的时候，她笑嘻嘻地问我：“小妹，怎么办，我们没米了。我的小囡囡只能跟着姥姥吃南瓜咯。”我可开心了，告诉姥姥：“我最喜欢吃南瓜了！”

我们住在乡下，院子里就重了很多南瓜，又大又黄。隔两天吃一次当然开心了，因为甜嘛！我从小就对甜食情有独钟。但如果每天吃，顿顿吃，可能甜也会腻味的吧。我就腻味了。

但是在姥姥每天蒸一点点米饭，让我吃米饭，她吃南瓜的时候，我还是拒绝。我那时也才四岁多，还没上学，但已经知道了姥姥也应该要吃米饭才行。她不吃，我也不吃。

我们就这样吃南瓜吃了连续一个周，直到妈妈回家，把我们一老一小训了一番。姥姥没有解释不想找人借钱看脸色不想给她打电话怕她担心，我也没有解释其实除了吃饭时间我们每天都还是开开心心的。但从那时起我在心底暗暗发誓，我长大后一定要赚很多很多钱，要给姥姥很多很多钱花。

但你知道吗，很多东西不要等着“长大后”才去做，就像姥姥，在我15岁的时候就离逝了。但也是因为她的善良给了她福报，姥姥身体一直很好，每天健健康康地，每天都笑得开心。只是在某一个夜里，从睡梦中就再也没醒来过。

我想，姥姥的那个梦一定是特别美她才不愿醒来的吧。梦里，我已经长大了，有钱了，在不想吃南瓜的时候可以去买别的好吃的。梦里的我不是在离她很远的绵阳上高中，而是就在她身边，每天去买了她最喜欢的罗汉酥和绿豆糕回家，等她给我做上一碗面，宽宽的汤软软的面，上面还有肉片和煎蛋……

姥姥离世后，我再也不想吃面了。

//  03

第一次做兼职是在高中。去给人家发传单，说好了一天70块。70块不多，但是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已经很多了。因为我要攒钱去看周杰伦的演唱会啊。

为什么不给妈妈要钱？不知道，习惯了吧。我只主动要过一次钱，就是以前对我亲爷爷。妈妈每个月会给我1000块生活费，但我所在的高中开销很大，1000块每个月最多只能攒下一两百。所以我去做兼职了。那个老板也是很胆大的，敢录用才16岁的我。其实我那时都算过了，生活费省着花，留下400块，加上每个周末做兼职，一个月下来总能攒够一张票钱。

也就是初生牛犊吧。我是不怕社会这只大老虎的。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做兼职，说不清楚是紧张还是兴奋。上午还好，新鲜，但是到了下午就很累了，但还是要带着笑，还是要在每个人走过时上前递过传单并说一句：“您好，请看一下我们的单页谢谢。”到了说好的下班时间六点，我如释重负，进店门找老板要工资。

那个老板可能就是欺负我年纪小，又是女孩子，说好的70，但他就是以“你宣传的不好，来店的顾客也没有很多”为理由，硬是只给我50块。我气极了，但是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辩驳，只好拿了钱出去，在他店门口狠狠踹了几下那几级台阶。什么气都没发出，而且脚还疼了。

没走几步老板追出来叫住了我：“明天还来不？明天不管来的人多少都给你60。”我擦了擦一出门就委屈得涌出的眼泪，问他：“真的？”“真的，来不？”明明心里想好了这样没有诚信的人一天也不想要接触了，但脱口而出的是：“来。”

//  04

我一直都很喜欢看书。而且是一知道有什么新书出了，我就特别想要看！

可是生活费是有限的，自己零星挣的几个钱也是有限的。所以我想出了一个绝顶聪明的方法，既可以看到想看的新书，还可以不花很多钱：

每个周的周末，我坐公交到新华书店，找到自己想要看的、拆封了的、新上的书，打开早已清空内存的手机开始拍照。拍个大概5、6本书后，心满意足地再坐公交车回学校。接下来的几天，就每天翻着手机的图片，把这几本书都看完。等到周末，再清空手机内存，继续去拍照。

就这样持续了好几个月。

某次跟外校的朋友吃饭，途中他看到我手机图片全是密密麻麻的字，问起我原因。我跟他解释了之后，他问我：“你会觉得很尴尬吗？”我也很疑惑：“为什么尴尬？我开心得不得了。”

这是真的，我开心得不得了。

//  05

还有一些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儿。

高中毕业后，妈妈觉得在我之前17年的时间里，因为童年和后面小学阶段经历的一些事儿，使得我的性格当中有很悲观消极甚至是厌倦世界的部分。她认为看过世界的孩子，心胸一定会跟视野一起开阔，所以不顾其他家人的担心，不顾我的害怕，给我订好了从成都出发，一个城市接着一个城市、每个城市去两天，最后又回到成都这样的一段旅程。

这几年我很感谢妈妈，因为她当时的决定，让我的态度、心境甚至是三观，真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想，这些变化可能跟我旅途中的见闻，是有关的。其实每个城市的风光、特色和小吃，我可能已经记混了。因为每一段时光都会有一个重点，而我的那段旅程里，重点，我想将之放在火车站上。

许多人一直在路途中，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许多人一直没离开过，平静生活，安于现状。

有很多早晨我是在火车卧铺车厢里醒来的。太阳刚刚升起，一座城市的活力还没有被完全唤醒。火车经过郊区，还有很多人骑着电瓶车、自行车向城里匆匆奔去。不管哪个地方的火车站，只要火车站，只要有车停靠，就会变得熙熙攘攘，有的人在这里重逢，有的人在这里离别。

火车站候车是最无聊的，无聊到我喜欢四处观望。我看到过行色匆匆的人们在人群中穿梭，看到不留意撞到的一个又一个身影，看到年轻的小两口哄着啼哭的婴儿，旁边坐着的大妈看着那个吵闹的婴儿，眼里满是怒意。坐在我对面的妇女紧紧搂着她的孩子，警觉地盯着正在四处张望的我……他们都是最平凡甚至可以说是平庸的人。

我在他们身上看不到金钱的雕琢，看不到生活富足的那种安心与平和，但奇怪的是，他们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生命力！即便是有不如意，即便是当下或许没那么安稳，但他们仍然想要出发或是返程。

忘了是哪一个候车厅了，有一个阿姨。她掰开了一个馒头，拿出自己的杯子，倒了些水在那个馒头上，然后狼吞虎咽。那一个瞬间，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去厅里的小卖部用比外面价格高了一倍的钱买了四桶泡面和几个面包，走过去递给她，告诉她说这是我不小心买多了的，现在不想带着，太麻烦。如果她不嫌弃可以给她。阿姨对我道谢，问我去哪儿，后面我俩的时间都还早，她就跟我讲她的故事。

她出身农村，经济条件并不是很好，结婚时没有任何聘礼和彩头，夫妻间的家人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就算是婚宴。有了孩子后，丈夫为了给她和孩子更好的生活条件，依然决定从贵州到广东打工。这一去，便再也没了音讯。阿姨，不，不到30岁的她我或许应该叫姐姐。这个姐姐半年前到广东，在丈夫可能呆过的地方一个一个寻找，最后只知道一个消息，丈夫可能被骗进了传销组织。她带着这个消息和身上仅有的一百来块钱不死心想继续找到丈夫，但接到贵州老家的电话，她的母亲过世，叫她快回家，见母亲最后一面。她告诉我，等把母亲的后事办完了，她要带着孩子一起去广东，“我们一边活着一边找他。”

她说完后一直哭，一直到我上车，我们都没有再讲话。她哭着，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个小家连带两个大家的压力全都压在这个女人身上，让她几乎崩溃，却依旧坚持着。而我能做的，只是一些虚无的安慰。

//  06

写下这些故事不是想倾倒什么苦水，而是觉得，不管生活多么艰辛，不管是有钱还是穷，都不应该放弃继续走下去的希望。是应该多有一些故事的，故事中的离合悲欢带给一个人的，会比书本中文字所带给的更多更多。每个人对生活的想法都是不同的，看见的美好或是邪恶，在不同的人心里会形成天差地别的想法。

在这些故事之后，我想到了我自己。一个很多事儿做不好却妄想被世界温柔以待的人。荒唐无聊，滑稽可笑。我想证明什么？我想改变什么？那些过去成为定局的每一件事我都曾试图去改变，一次次渴望、期望、绝望。

但经历了这些之后，我突然意识到很多事儿已经无法挽回了。那些人、事儿、情绪匆匆消失在时间的磨灭中，却又在磨灭中渐渐有了轮廓。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未来的路，我的态度、想法和行动。

于是我不得不抛弃那些失望绝望的想法，去做一个不管别人喜不喜欢至少自己会善待自己的人，去重新找到我对这个世界的期望，去做我想做的事儿。

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梦想在信心和很多爱的支持下从灰烬里第一次滋生并发芽，很快还会开花结果。没有浑浑噩噩的态度了，没有得过且过的想法了，因为突然发现这个世界有太多我喜欢并且想去的地方、喜欢并想了解和熟悉的人、喜欢并且想要从事的事业、喜欢并且想要过上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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