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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

2018-04-04  本文已影响1148人  马伊萨

兰州的老人们说,黄河水看着缓,其实涡流遍布,即便是水性好的人,下去也凶多吉少,往往几个扑腾,就没影了。

所以兰州人寻短见方便,不用扯白绫系梁,不用拿利刃割腕,从中山桥上朝母亲河一跳,几个扑腾,就没影了。

他这天就站在中山桥正中,定定地望着看似轻缓的黄水。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文雅,戴黑框眼镜,呼吸很平稳。

他自诩是个文人,一个真正的文人。他饱读诗书,文采俊逸,文风清冽,性格迥异。然而他生在一个风骨和性格成为了弃物的时代。这是一个属于消费者的时代,买书的想看什么,写书的就写什么,评书的好评什么,出书的就出什么。《中年男人的制胜法则》于是占据了橱窗,《领导力的培养》于是印在横幅上,《成功者必知的金融常识》从不滞销,连所谓“国学”与“文学”区域杂陈的也无非是给高考作文加分的材料兼以使人快捷增进“学识”的诗词汇编和数不尽打诸子名目立先贤旗号的千篇一律主流正能量。这个自诩的文人倒也自知,他知道他挤不进这样的“文坛”,他也不屑去挤。这黄河见证过多少放肆吟咏的文豪,兴许还能懂那么一两分他的傲骨。

他自然是比不上王国维先生“空前绝业”的学识的,但他的“感于世变”未必不同等深刻。且海宁王先生起码有义宁陈寅恪为他鸣响“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的精义,这年轻人的“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却又有谁明白,有谁倾心,有谁昭表呢?他若自沉,又有谁会碑刻他的“奇节”呢?

有才华的人,往往虽呈孤芳自赏之态,却实际切望他人的嘉许。尤其是年轻气盛的时候,那些后来也许终究洞见空灵的巨匠们基本也难能免俗。这年轻人站在热闹的中山桥上,行人游人络绎不绝,却感到无比孤独。北边的白塔山像是压在他的心上,愤懑、不甘、寂寥、虚无像是聚在他纹丝不动的眼里,他的才情凄清久了竟渐渐变作了悲情,继而成了失落,继而近乎绝望,继而寻求绝响。不如,就在这黄河里扑通一响?

“小伙子。”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维“遗书”。“没有过不去的坎。”

他转头看了看,是个戴白帽,颔下一缕白须的老人。他知道这是位回民老人,他对回族了解不多,印象中他们他们都是文化程度不高的朴实人。他没有回话,仍然去看河水。

“我看你眉间凝重,神态专注,那便不是感情破裂,也不是生意失算。你的苦楚,不是因为情,不是因为财,是因为一种自我的追求,是不是?”

年轻人心惊了一下,但没有牵动他凝重的眉,专注的神态。他又转过头去,仔细地看这位老人。

他又心惊了一下,刚才随意的一瞥没有注意到老人深邃的眼神和彬雅的气质,这老人倒像是个文人,但似乎比文人的气质还要多一层很厚重很通达的感觉。

“算是吧。”若是小说里,他恐怕是要说“何出此言?”以引出下面的情节,可他实在是倦了,心倦了。

“人活着,可以追求,可以体悟,可以改变,死了却一个个都安安静静并无二致了。若是没活明白,死了也没什么价值。”

“你们回民不是不怕死的吗,说有复生,有后世。”他隐隐记得《穆斯林的葬礼》还是《清水里的刀子》表达过这样一层意思。

“死不可怕,怕的是死得糊里糊涂。”

年轻人微笑了一下,“你觉得我现在是糊里糊涂的?”

“你我不知道,我当时是糊里糊涂的,也想从你这个地方下去的。”老人此时也不去看年轻人了,定定地看着黄河水。

年轻人没料到这句,声音略有些颤抖地问,“是因为自己的追求吗?”

老人的声音却很稳,“是因为没有追求吧。生意败了,妻子离去了,就觉得生无可恋。”

“准备跳时,一个年轻人,跟你差不多年纪的,上来跟我说话。”

“他说什么?”年轻人确实好奇了。

“他说真主造化了我们,又依据其智慧安排一切事务,我们应信任他的安排,信任善人的结局定是美好的,又跟我说人人终归是要死的,但在死之前要认识主,顺从主,才算活明白了。”

“我当时很惭愧,我是回民,但很少想这些信仰方面的东西,听他说了,却觉得很是受用。他救了我的命。”

年轻人虽不信什么宗教,但读书多,爱思考,也时常品味古人的精神世界和超世追求,觉得老人说的这个年轻人所说的话颇为洒脱,既有“因天之序,合道而行”的敬畏态度,又有视死如归、善有善报的潇洒心性,更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非凡气度,不禁觉得他与自己能有不少共同语言,急欲结识,便问老人“这人是谁?你与他还有联系吗?”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汉族,从河南商丘一个镇子到兰州来打工的,在兰州皈依了伊斯兰教。”

“我们于是成了朋友,他教我礼拜,祈祷,也经常一起吃饭、聊天、去清真寺跟阿訇学古兰经。他跟我说,老婆怀孕不久,在河南老家。他要使劲赚钱,过几个月就回去当爸爸了。他让我帮他祈祷,说想要孩子有文化,有个性,有信仰。我说前两样我自然帮你祈祷,信仰的话,有你这么优秀的爸爸,孩子的信仰还会不好?他说他是这次来兰州之后才认识信仰的,家里人都还没听过伊斯兰。真主指引他所意欲的人,他认识信仰是真主的意欲,那天他遇到我也是真主的意欲。他还说今世无常谁也说不上,还是要我帮他祈祷。”

“后来有一天…”老人居然有些哽咽了,“他在工地上出事了。”

“人还没送到医院就归真了。”

“认识的人里都问了,没有人知道他老家具体在哪。工地不想把事故公开,知道消息的都给谈了话,不让外传。草草就埋了。”

“我后来还专门去商丘让公安局帮忙查,查到了他家住谷熟镇,去时,四邻却说他妻子生产后没多久就带着孩子走了,去了哪,没人知道。”

“我只能不断地祈祷,祈求真主护佑他的妻儿,也按他托付的,祈求真主让他的孩子成为一个有文化,有个性,有信仰的人。这个救过我的命的人,我却没能报答他。”

老人只动情地回忆往事,没注意到年轻人已热泪盈眶。

“他叫什么名字?”年轻人用颤抖的声音问。

“黄河。”

“他常开玩笑说,因为这名字才来兰州打工的。”

年轻人泪水泉涌而出,扶住中山桥的护栏,几乎要站不住。

他泣不成声地说,“我叫黄河子。”

“母亲跟我说过,我家在河南商丘谷熟镇,父亲在我出生前到兰州打工,从此音信全无。母亲生我后带我到兰州寻访,始终无果,便在此定居。”

“安拉乎阿克巴(真主至大)!”老人也泪流满面。

年轻人擦了擦眼泪,握住老人的手说,“我是一个有文化,有个性的人。从今天起,我要做一个有信仰的人!”

在这流淌的黄河之上,黄河救了老人,老人救了黄河子。在黄河、老人和黄河子之上,有一位超绝的主宰,他精密计划,眷顾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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