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立之年再入大学记

1

活到老，学到老。而立已过，不惑未至，在这个尴尬的时间，能再次体面的进入校园，补了自己未曾读过大学的缺憾，我本该感恩戴德。

但这其实是一件很操蛋的事情。你被要求强制学习，你没有课程选择权，你必须负担所有的费用，你要抛妻弃子来到陌生的城市，度过1年的未知时间。仿佛有个混蛋请你吃饭，不问你的喜好，给你点了一桌子与专业不相关的菜，还要求你自己买单。你说那我不想吃、吃不起，不来赴宴还不行吗？他说不行，因为那样你就辜负了组织的好意。

我想问问组织你这么调皮，你家老板真的知道吗！但其实你连组织的影子都看不到。组织在给你打开唯一一扇门的同时，顺手把其它所有的窗户都钉死了，在你犹豫的时候，还不忘在背后狠狠踹你一脚。出了门，你以为好歹有条路可以走，但其实又是个无底的坑。

我就在自由落体的过程中。但我想，至少还能领略下沿途的风景，管它好坏；至少还有30多个坑友陪着一起。人总要说服自己，别跟自己过不去。

或许其实是因为习惯了。这样的坑以前不少，当我跌落坑底的时候，大家都说我是个乐观的人。众口铄金，时间长了，我也觉得我是个乐观的人，并引以为自豪。可我心里想，天生的乐观叫乐观，被逼出来的乐观，只是无能的另一种说法吧。

还能怎样呢？人总要生活吧。哦不，人总要活着吧。

2

临行之前同事们调戏我，财经学校妹子多，可要把持住自己，不能犯错误。我甚至得到妻子戏谑的默许，可以发展一段可控的、无疾而终的感情。怀揣着殷殷的嘱托和美好的祝福，我踏进了大学校门。然而当我看到那些靓丽的倩影时，心中却没有涌起一丝邪念，反而充满了神圣父爱。不由感叹一声，原来自己真的老成了一截枯树，用再多青春的养分浇灌，也发不出逢春的桃花来。倒是那些声音柔和、谈吐优雅、虽不貌美却富有诗书气质的女老师，让人眼前一亮。终于，我从一个只敢暗恋的屌丝青年华丽转身成了一个猥琐的中年大叔。一声叹息里，凉薄了整个春天，这真是个人不如狗的油腻年龄。

上课的大部分时间是无聊的。刻板机械的教学方式，照本宣科的读教材，死气沉沉的课堂气氛，并没有多少深刻、原创、新鲜的思想吸引人。我们有的人炒股票，有的人看其它书，有的人学习自己想学的其它内容。感叹原来现在的大学还和十几年前的初中、高中是一样的。但是老师们偶尔抛开书本，讲讲自己国外游学的真实经历，发表对某个社会热点事件的看法，搞些现实问题的随堂调查，又会引来我们这些中年人的讨论和附和。然后，教学继续回到原轨，大家各自忙各自的。这些短暂的思考，仿佛高中物理实验时，那些偏离线性的点子，可以忽略不计的。其实，老师也是有的教，我们也是想学习的，但总有一个过于拘紧的透明框架，让思想不得伸展。

某天晚上，听了本校一个比较出名的老教授的讲座。老教授头发花白油亮，穿着精致的礼服，扎着红色的领结，盛装出席侃侃而谈。讲座内容相当一般，每次讲到我想了解的、核心的、深刻的问题，就点到为止、欲言又止，仿佛碰到那个透明的框架，十几岁的本科学生可能会觉得新鲜，但对我而言，全无新意。对他游学过的某爱尔兰公立大学，充满了夸张的吹捧和跪舔，详细的介绍了其课程设置，极力推荐学生前往就读。可能是我小人之心了，总觉得老学究的面具下是一副“留学托”的谄媚嘴脸。

虽然他的一些立场，我并不赞同，甚至反对。但课堂上那种思想交流的快感，学术研究的氛围，还是激活了我内心尘封已久的某块区域。曾几何时，我也是个学霸级别的存在，也是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高考成绩也不错，好歹也能上个985、211之类。如果不是那场宿命般的意外，现在也可能博士毕业4、5年了，或许当个老师，或许当个医生。觉得自己天生的学者命，却偏偏成了一介武夫。高中毕业后，我用15年的时间，收起那个真实的，安静看书，思维敏锐的少年形象，逼自己学着说脏话、拍马屁，抽烟喝酒、哥们意气，戎马倥偬、快意江湖，极力去迎合身边的环境。终于，傻逼装久了，变成了真的傻逼。

可就在我准备一条道走到黑的时候，命运又给了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选择回头是岸，虽然这意味着回到原点，重新开始。对着镜子，我想撕扯下现实的伪装衣，找回那个真实的自己，却发现这个满口胡言的粗人正是现在最真实的自己，而那个温文儒雅的少年郎已是曾经，再也回不来了。就像追逐自己的影子一样，好像近在咫尺，终究触不可及。好几次，我看着以前自己安静的照片，还有年轻的父母，笑着笑着忽然就抑制不住，泪流满面，仿佛凭吊那些逝去的岁月。当时的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loser。

那晚的讲座，置身于十几岁的同学中间，我仿佛也回到了那个年龄，身上厚重的泥土出现裂缝，开始剥落。我意识到，当放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专注于自己喜欢的事情时，那个安静文气的少年就会回来。就像自己的影子，根本不需追逐，因为他一直就是你的一部分，只需停下脚步，蹲下去就能够到。

3

我们住在没有电梯的7楼，想喝桶装水，还要额外支付送水师傅2块钱的搬运费。送水师傅大约40多岁的样子，还要靠卖力气吃饭，都是拖家带口的男人，宿舍兄弟们对这个师傅非常同情。每次他把水搬上来，都主动给他让根烟，跟他坐下来闲聊会，让他喘口气休息一下。聊得多了，知道师傅跟我还是老乡，人也比较实诚，对我们有啥说啥。他的心态相当平和，对现状并没有什么不满足的，我们的同情实在多余。只有一次，他稍微有些激动。他说这里的娃儿们都不懂事，不好好学习，整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哪是什么学校，简直就是妓院；娃儿们对得起自己的父母吗。

我把他送到楼梯口，看着他把空桶扛在肩上，仿佛看到沉甸甸的生活和责任。我很理解他，或许他也有个同龄的孩子，自己辛辛苦苦挣钱供养，孩子却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挥霍珍贵的青春和求学的机会，这是绝对不能被原谅的。但我又很可怜那些娃儿们，在经历了高中的压抑、苦闷之后，大学的放纵、嚣张更多的是对青春期、萌芽期的一种补偿与祭奠。高考耗尽了他们学习的热情，所以在压力骤然降低的大学，花季雨季中的少男少女要恣意绽放，就像长在枝头上的青涩果实，等不及成熟，就要自己坠向地面。那个没有经历过高考的送水师傅怎么能体会这种巨大压差带来的失落与不甘。混乱的不是学校，是焦虑、浮躁，和缺失的慰藉，让他们的青春无处安放。

如果能回到他们那个年纪再活一遍，我肯定会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读书、实践、运动，做很多有意义的事；如果我有机会能劝他们一下，也一定劝他们在短暂的放纵后，把时间用来学习、读书、实践、运动。但是时光不能倒退，我不可能穿越回去，就像我即使真的劝他们，他们也一定不会听一样。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但只有吃亏了，才会觉得老人的话如此智慧。有些事只有错过了、痛苦了、后悔了，才能明白其中的真谛。我还是想相信这些孩子们，就像相信树苗只要有光照和水分，一定会长成大树一样，虽然会长出些杂乱的树枝，但总会出现一个让他们痛苦、后悔的人或事，让他们真正成长起来。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4

而立已过，不惑未至。已经过了可以自由挥霍时间的年纪，有时觉得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充满灼热的压力。以前一个师兄说过，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个“苦”字：双眉为草字头，眼和鼻为十字，口便是口。前段时间，白天要上班，晚上为了自己的一点小生意，还要出去应酬。在酒桌上逞强的猛喝，喝多了难受的要死，出去扶着树抠嗓子，使劲往外吐，吐爽了再回去继续喝。周末早上6点钟起来，接上几个合伙人，穿越大半个城市，等3个小时，就为了一见甲方的老板。虽然最后生意还是没有做成，但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满足感，因为知道自己的每一分付出都是一份希望。同时也越发感叹自己以前浪费的时间，更后悔当初轻率的选择。不过现在也不至于太坏，毕竟已经开始做事，道路必定是曲折的，但有希望总归是不错的。

小时候总听父亲说他们那时有多么的不易，十几岁就要出去拉架子车，做泥巴匠、电焊工，仅仅为了一大家子的一口饭。我总是嗤之以鼻。但当我到了这个年纪，想着，做着和他们一样的事，才感觉终于像父辈那样，有了父亲的样子，可以撑起父母、妻儿的生活，让我想起那个送水的老乡。

夜幕降临，年轻人开着豪车，在灯红酒绿的KTV，纵情高歌，尽情释放；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在酒桌上觥筹交错，吆五喝六；校园里的少男少女，或花前月下，或埋头苦读；行人们脚步匆匆，骑着电车接放学的孩子，在菜市场讨价还价；在看不到的地方，有人蝇营狗苟，但也有人站岗值勤，守护边关……这就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想起那句话：谁不是一边不想活了一边努力的活着。因为总有些人和事，是值得你付出所有去守护、去拼搏的。

二一八年四月二十四日　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