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压复查记(上)
万般焦灼的孙少平首先想到了那位量血压的女大夫,他想他一定要在明天上午复查之前找到那位决定他命运的女神。
打问好那位女大夫的住处,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孙少平只从食堂带回来两个馒头,也无心下咽,便匆忙从宿舍跑出来。
他从兜里仅剩的七块钱里拿出五块,在矿区东面的小摊前买了一网兜苹果,然后又急忙折转身走去西面的干部家属楼。
直到现在,少平也没想好见到那位女大夫该怎么说。不过,礼物肯定是要买的!“这是中国人办事的首要条件。”
按理说要找人办这么大的事,至少要送一块手表或是一辆自行车,可少平顾不了那么多了,拿点苹果总比赤手空拳强。
现在,又是夜晚了。矿区再一次亮起灿若星河的灯火。孙少平提着那几斤苹果,急行在夜晚凉飕飕的秋风中。额头上冒着热汗,他不时撩起布衫襟子揩一把。
家属区一幢幢四层楼房排列得错落有致。根据那些亮着灯火的窗口传出来的赵忠祥浑厚的声音判断,新闻联播已近尾声,时间约摸快到七点半了。
“少平找到了八号楼。他从四单元黑暗的楼道里拾级而上,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由于没吃饭,上楼时两条腿很绵软。”
黑暗中,他竟然在二楼的水泥台阶上绊倒了。肋骨间被狠狠撞击了一下,他顾不得喊疼,马上挣扎着爬起来,用衣服揩了揩苹果上的灰土。
现在,他已经站在了三楼那位女大夫的家门口。
“他的心脏再一次狂跳起来。”
“他立在这门口,停留了片刻,等待急促的呼吸趋于平缓。此刻,他口干舌燥,心情万分沉重。人啊,在这个世界上要活下去有多么艰难!”
“他终于轻轻叩响了门板。”
“好一阵工夫,门才打开了一条缝,从里面探出来半个脑袋——正是女大夫!”
女大夫板着脸问门前这个奇怪的小伙子找谁,有什么事?少平一时不知该怎说。“有事等明天上班到医院来找!”女大夫顺势就准备关门。少平一急,便把手插在门缝里,使这扇即将关闭的门不得不停下来。
“我有点事,想和你说一下!”少平哀求着说,女大夫只好把他放进屋来,但已经很不耐烦了。
“什么事?”
“就是我的血压问题……”
“血压怎?”
“这几颗苹果给你的娃娃放下……”
“少平先不再说血压,把那几斤苹果放在了茶几上。”
“你这是干什么!有啥事你说!你坐……”
“女大夫态度仍然生硬,但比刚才稍有缓和。孙少平看出,不是这几颗苹果起了作用,而是因为他那一副可怜相,才使得女大夫不得不勉强请他坐下。”
“少平没有坐。他在灯光下看见,他刚才跌了那跤,也忘了拍一拍,浑身沾满了灰土。他怎能坐进大夫家干净的沙发里呢?”
少平就这样立在地上,先开口自我介绍了一下,然后说出了来找女大夫的原委,说他复查身体时是由于心情太紧张,才不合格的。并且问如果复查血压再不合格会怎样?女大夫平静地说那当然要退回原地!
“不!我不回去!”“少平冲动地大声叫起来,眼里已经旋转着泪水。”
这时,女大夫的丈夫在另一间房门口探进头来看了看,生气地白了少平一眼,然后把门“啪”地带住了。
“女大夫本人只是带着惊讶的神色望着少平,她说不出什么来。她显然被他这一声哈姆雷特式的悲怆的喊叫所震慑。”
少平已知失礼,赶忙轻声说对不起。
“大夫,你一定要帮助我,不要把我打发回去。我知道,我的命运就掌握在你的手里。你将决定我的生活道路,决定我的一生。这是千真万确的!”少平哀求女大夫道。
“你原来是干什么的?”女大夫突然问。
“揽工……在黄原揽了好长时间工。”
“上过学没有?”
“上过。高中毕业,在农村教过书。”
“当过教师?”
“嗯。”
“那你……”
“大夫,我一时难以说清我的一切。我家几辈子都是农民。我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煤矿虽然苦,但我不怕这地方苦……听说有的人下几回井就跑了,我不会。”
“大夫,你要知道,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你要相信,我的血压一点都不高,说不定是你的血压计出了毛病……”
“血压计?血压计怎会出毛病呢!”女大夫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这一丝笑意对少平来说,就像阴霾的天空突然出现了太阳的光芒!”
女大夫终究还是心软了,最后给少平支了一招,让他在明早复查前一小时,试着喝点醋。大夫说着就提起茶几上的苹果,让少平提回去。
少平反应过来后,猛地转过身,也没接苹果,就急速地“逃”出了女大夫的家。他不愿让她看见他夺眶而出的泪水。
少平绊绊磕磕地下了楼道,重新回到了马路上。他解开上衣的纽扣,让秋夜的凉风吹拂他热烘烘的胸脯。
现在,他脑子里是一片模糊的空白。他只记着一个字:醋!
备注:
《平凡的世界》系列。卷五,第三部第三章读书笔记,总第4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