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那位执事,背叛
会面前的数小时过得无比漫长。夏尔把塞巴斯蒂安遣出去调查他们昨晚制定的名单上的嫌疑人,与此同时,勉强自己和索玛下棋来打发时间,多少教他些象棋规则。下罢五局后,把少年打得落花流水的报复般的快意便被烦躁取代了。眼看两点的期限逐渐逼近,依然不见塞巴斯蒂安的人影。【这事他最好别耽搁。】
就在这时,门豁然洞开,黑衣执事走了进来。“请原谅,调查比事先预料的多费些功夫。”
夏尔站起身。“无所谓。我们走。”
“哈?你要走?”索玛从他埋首聚精会神凝视了十分钟的棋盘上抬起头问道。原本夏尔一直在纠结王子大人能否睁着眼睛睡觉,如果可以,自己是不是该找个机会溜之大吉;而现在,他只有一种想把脑袋往什么东西上撞的冲动,或者干得更漂亮些,把某人的脑袋往什么东西上撞。
“没错。”他短促地应了一句就转开了。
“你要去哪儿?我能跟着去么?”【必须,忍耐住,撞他脑袋的,冲动。】“你不是答应过要带我们游览伦敦的吗?”
“现在游览恐怕不是时候,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了。”塞巴斯蒂安不失时机地指出,让夏尔如重释负地喘了口气。索玛不满地撇撇嘴。
“好吧,如果真要下雨了,没准你们呆在家里更好。”他说着说着,不禁咧嘴一笑,“如果你淋了雨感冒了,可就再也长不高了唷,小矮子夏尔~~”夏尔攥紧拳头,“再说啦,棋不是还没下完吗?”
塞巴斯蒂安敢保证,如若主人的手杖由他亲自拿着而不是在自己手中,索玛王子的脸上很可能就要刻上一道杖击的红印了。即便如此,看着主人的怒火愈衍愈烈,他仍是忍俊不禁。
夏尔深吸一口气,“阿格尼,你替我跟索玛接着下。”他无视了阿格尼惊愕万分的抗议,径直转向索玛,“假如你还想和我下棋,就得先把棋艺提高到能打败阿格尼的程度,明白吗?”
不待回答,他一阵风似的出了房间,塞巴斯蒂安紧随其后。门在身后关上时,塞巴斯蒂安低声道,“真是个狡猾的主意啊。然而阿格尼真的会下棋么?”
夏尔嗤了一声,“凭着我留给他的压倒性优势,他绝不可能输。而且,我敢肯定他比索玛下得好。”沉默片刻,“随便哪个人下棋都比索玛强。”他听任塞巴斯蒂安为他穿戴好大衣和礼帽,不耐烦地等着纽扣扣好,“调查有结果吗?”
“不走运的是,一无所获。据我调查,最近几起谋杀,每个嫌疑人都具备犯案机会。至于受害者,我尚未发现他们之间有任何不寻常的联系。看上去这的确是彻彻底底的无差别攻击。”
他们继续前行。夏尔颦起眉,“一个蓄意谋杀的人,和一个不分青红皂白滥施暴力的人,我倒是不知道哪个更恶劣。“
“很明显,那名无差别罪犯要危险得多,因为他全然不在乎是谁惨遭毒手。”
“换句话说,简直就是个疯子。”
乌云终于向下方的城市倾泄下瓢泼大雨。未待一滴雨点落在夏尔身上,塞巴斯蒂安便及时撑起一方黑伞。万幸的是,他们已距敦卡斯特巷不远了。拐个弯,一踏上目标所在的街道,塞巴斯蒂安就皱起了眉头,鲜红的眼中写满警觉,“少爷...我不喜欢这样。这条街是荒弃的。”
“你没发现吧,现在正下着雨呢。”夏尔指明现状,“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着眼在一幢幢房屋中搜寻第32号,未曾留意执事脸上一掠而过的忧惧。然而,忠实地充当着执事一角的恶魔还是跟随夏尔继续向前,直到主人在一排灰尘遍布的石阶前停下脚步。
塞巴斯蒂安昂首打量着这栋建筑,注意到房屋正处于许久无人维护的荒芜之中。崩塌的石砖在墙上留下硕大的豁口,又被向上攀援的藤蔓层层覆盖;藤叶紧密贴附于壁上,仿佛这石块是它们在渴求阳光而不得的绝望中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饰有五彩琉璃的窗扉支离破碎,玻璃碴如狂欢节时抛洒的彩色纸屑般散落一地,残存的几片仍旧镶嵌于窗棂中,在雨里闪闪发亮,为这一画面添上了几分颓然的色彩。直至发现房屋塔尖最高处伫立的十字架,塞巴斯蒂安才意识到这栋建筑的本来面目。“这是一座教堂。”
“从外观看,在我出生很久前它就已经废弃了。”夏尔评价道,以目示意塞巴斯蒂安,“我猜你还是能进去的吧?”
一侧眉毛向上一扬,紧随着的是恶魔干涩的话语,“神祇栖身之所对我没有丝毫约束力,少爷。我更关心的是您的人身安全。”
“既然这房子已经立了这么久,我想它再坚持几个小时肯定没问题,”夏尔回答,“而且,只要能躲雨,管他是什么地方。”他提步登上台阶,塞巴斯蒂安不得不紧紧跟上。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塞巴斯蒂安小声嘀咕着,抢在夏尔伸手开门前抓住门把手。男孩瞪他一眼,蓝色瞳孔中闪过一丝愠色。塞巴斯蒂安假装没看见,“也许我先进屋子会更好,少爷,这样触发的任何机关就不会击中目标了。”犹豫片刻,夏尔放开把手,微微后退一步。唯有他固执地紧抿着的唇角,流露出了他真实所想的蛛丝马迹。塞巴斯蒂安轻轻拉开门。“请待在我身后,少爷。”
正如所有年代久远的门一样,破损不堪的大门连铰链也已锈迹斑斑,在塞巴斯蒂安将它推开一条缝满怀警惕地探头进去时,一路抗议着吱嘎作响。门缝开得更大了些,红眸依旧四下张望着,没有放过一处细节。破破烂烂的教堂长凳仍置于原地;木制地板东缺一块西缺一块,玻璃和石块混杂一地,间或可见藤蔓野草般在其中疯长。圣坛上,在人们曾顶礼膜拜的耶稣雕塑下方,如豆火光寂寥地燃烧着,大概是蜡烛。教堂外一片电闪雷鸣,电光激漾得沾满尘垢的残余玻璃犹如复燃余烬般曜曜生辉,依稀可见当年的华丽。然而,这闪电同样照亮了那个跪于圣坛前仿佛正在祈祷的人影。他感觉不到里面还有其他人的存在,于是退到一旁,让夏尔走上前站在他身边。男孩也审视了一遍周围。“那是他吗?”
“是的,但是...”塞巴斯蒂安犹疑起来。那一刻,他不知如何描述袭上心头的不详预感,“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是另一只恶魔吗?”夏尔压低嗓音。塞巴斯蒂安摇摇头。
“不。他也不是死神。”
“好吧,既然如此我们就占上风了。在这里待命,但哪怕有一点点要出乱子的迹象,立马来制服他,或者带我离开这里。明白?”
“或许我应该跟您去。我有种不好的感觉。”盯着那个跪拜着的身影,恶魔眯起双眼。
“呆在这里。”碧蓝的眸子也收紧了,“近来你一直在试探我的命令啊。还想不想维持契约了?”
恶魔还没来得及作答,男孩已经行动起来了,在雷声轰鸣中沿着走道一路步向圣坛。红瞳因恼怒闪耀着暗朱色的光辉,但是塞巴斯蒂安唯一能做的只有收起伞,甩干上面的雨水。他的眼睛从未离开逐渐靠近跪着的人的纤弱身影。【就是有哪里不对劲。是我太多疑了吗?】
夏尔在离那双膝跪地的人几排座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从这里,他可以看见那人身着一条棕色披风,兜帽罩在头上,挡住面部,背对着夏尔。隆隆雷声的短暂间隙中,他听见该人操着一种听上去略像德语的语言,有节奏地念叨着什么。感到塞巴斯蒂安的目光在自己背后灼灼燎烧,他等着风暴下一次停歇,以清亮的嗓音问道,“你就是送信给我的人?”
那人猛回过身,好像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膝行着退后几步,男人终于找回了开口的勇气,“你...你是凡多姆海恩伯爵?”他的英语略带几分夏尔无法轻易指认的口音。鲜艳的蓝眼睛似乎在苍白的脸颊上闪耀着,像猫眼般折射了映入其中的光线。他的视线越过夏尔,发现了塞巴斯蒂安,“那是谁?!”
夏尔打心底里叹了口气。【又是一个软骨头的胆小鬼。】“我就是凡多姆海恩的当家,夏尔.凡多姆海恩。那边的人不过是我的执事。我会要求他尊重你保密的愿望。现在,站起来,让我看看你。”
他觉得自己瞧见那人的嘴角恼怒地抽搐了一下,但看到下一秒鞠躬致意的男人,他又觉得那只是自己的想象。“请原谅,大人。”他缓缓站起来,立直身子,这个动作仿佛永远也没得完。有一瞬夏尔后悔起了自己的决定。【他几乎和塞巴斯蒂安一样高!没准和阿格尼一样高呢。】十指修长的手推下编织风帽,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漆黑发亮的额发和两侧长长的垂鬓框住了他轮廓鲜明的面颊。其余发丝向后束成马尾。高耸的眉峰和直视来人的清锐的蓝眼睛一再给予观者性情桀骜的印象。除去从左侧太阳穴开始斑白的一缕长发不管,夏尔猜测此人年纪约为二十后半,或是三十出头。
“我的名字是奥尔根廷。请原谅我无礼地劳烦您大费周折来到此地---尤其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会面的场所不怎么值得您这样身份的人光临,但对于我这样囊中羞涩的牧师来说,这里已经是一个理想的藏身之所了...”奥尔根廷打了个哆嗦,“可以这样断言么?我就要发财了?”
塞巴斯蒂安几乎听不到谈话内容,只能在雷声间歇时偶闻几句。另外那个人好像递给夏尔什么东西,男孩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来。在谈及这样骇人的东西前,我们先喝些圣水保护自己。”奥尔根廷似乎留意到了夏尔的戒备,“如果您愿意,我先喝,以证明这水里没有放毒药或诸如此类的东西。”男孩点头许可后,他从一个朴素的杯子里啜饮几小口,等待片刻,“看到了吧?我没事。给您。”
“这与你所说的要提供给我的线索有什么关系?”夏尔满腹狐疑地问道。
奥尔根廷又战栗一下,画了个十字。“我将要讲到的是一只邪恶的生物,提及它的大名可能会招惹注意。拜托了,我求您,喝吧。圣水会保护我们的。”
为了得到线索---【那条线索最好能有点价值!】--- 夏尔强咽下两口苦涩的液体,将杯子交还给牧师。“你指的是,你正躲着它?”奥尔根廷点点头,双眼隐没在阴影中看不分明。“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神出鬼没,虽然它外表酷似一名高大男子。它利用影子进行狩猎:我曾目睹它从天而降攫取猎物。我...我当时正走在前往一名牧师兄弟的礼拜堂的路上,这时它突然袭击,啊,多可怕...我承认自己从来算不上勇敢。我撒腿就跑,唯恐它抓住我,像杀死那个女人一样夺走我的性命!”
“那它到底长成什么样?”夏尔耐着性子问道。显而易见,这位牧师先生有夸张故事的倾向。【他应该当个吟游诗人,而不是牧师。】
奥尔根廷启唇欲答,然而另一个声音蓦然传来,穿透了风雨的呼啸,“够了,奥尔根廷。”
厅堂里的人都呼啦一下转过身去,举目望向圣坛边通往高处凉台的楼梯。楼梯最顶级上,一名颀长男子傲然挺立,亚麻色短发梳理得油光铮亮。他服装的样式表明此人家世不俗,身着长风衣和马甲,颈部与腕部均饰有花边。电光掠过天际,照亮了台阶上的另一个人影。与双肩更为宽阔的同伴不同,这人形容瘦削,年纪较轻,落拓地倚靠在栏杆上。垂在脸侧的橘红色短发宛若燃烧的烈焰,唯有一道长刘海遮住了大半张右脸,其余头发向后扎成长马尾。他也穿着贵族服饰,但打扮就潦草多了,外套大敞着,靴子鞋带结也打偏了。
“你好啊,伯爵。”红发男子寒暄着,“真是荣幸,我们终于见面了。”
凡多姆海恩家的小小孩打量着两位不速之客,“文森特.冯.巴雷特侯爵。兰德尔.D.阿什弗德男爵。”红发男子挥手承认自己的身份。“见到你们这一对实属意外啊。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关注伦敦发生的谋杀案,决定自行展开调查。” 冯.巴雷特冷冷答道。
夏尔扬起眉,“真的是这样吗?”
那个红发男爵---【是叫阿什弗德吧?】塞巴斯蒂安觉得自己听见夏尔是这么叫的---以惊人的敏捷从扶手一翻而下。虽说楼梯甚高,他却轻而易举地稳稳落地,走向夏尔。“好吧,说老实话,都是骗你的。我们打算把你弄到手,用奥尔根廷作诱饵---没想到你上钩了!”
“你说什么?”夏尔大惑不解,半转向奥尔根廷。视野模糊了,他一个踉跄,“什么---你们对我做了什么?”他的声音逐渐低作了喃喃细语,不到几秒钟,娇小的男孩便像断了线的玩偶似的一头栽倒了。阿什弗德伸手接住男孩,朝伪装成牧师的高大男人身后望去。
“奥尔根廷,你后面!”
面色苍白的男人只需要这一句警告就够了。夏尔步履蹒跚的那一刻,塞巴斯蒂安就意识到了自己不祥预感的来源。他惊呼一声“少爷”,闪电般掠过中央走道,呼喊淹没在了滚滚雷鸣中。奥尔根廷急侧身子,接住塞巴斯蒂安的攻击,逼得他一个后翻才稳住身形。顾不上大惊失色---这人对他的进攻如何能有还手之力?---塞巴斯蒂安就地一滚,凭借这股冲力晃过奥尔根廷,直奔男爵。看到塞巴斯蒂安朝自己这边飞身而来,晶绿色的瞳孔骤然张大。阿什弗德被逼退几步,放松了对夏尔的掌控,足够塞巴斯蒂安把年幼的伯爵从自己的束缚中拽出来了。恶魔向后退跃,趁机检查一下主人的脉搏,发现脉搏稳定时着实长舒了口气。【少爷估计只是被一剂麻醉药迷晕了。】
眼角余光捕捉到的惊鸿飞影便是恶魔得到的全部预警。他抬臂恰好锁住奥尔根廷的一踢,这一脚蕴含的巨大力量震得他的臂骨阵阵酸痛。“我不知道牧师先生居然还有拳脚功夫。”塞巴斯蒂安嘲讽一句。奥尔根廷报以咧嘴一笑,捕食者的呼哧冷笑间,獠牙毕现。
“哎...我可不敢妄言自己是上帝的信徒。”回答未毕,棕色披风一掀而起。披风下是一件大开领黑色风衣,从胸口扣到腿股处,在末端分叉出两边下摆。电光蓝的眼中熊熊燃烧着的战斗的狂热,与塞巴斯蒂安危险地闪烁着的红瞳不相上下。【得快些带少爷离开这里。】
当奥尔根廷反手迎上恶魔捣面而来的一拳,另一只手抓向对方的脖颈时,塞巴斯蒂安察觉到他似乎是有意撩逗自己,并没有尽全力作战。细长的指甲深深抠进白皙的皮肤;假牧师的脸上掠过一丝狞笑。
疲劳瞬间涌上塞巴斯蒂安的躯体,四肢好似灌了铅一般,他的意识朦胧了。【我这是怎么了?】他边努力思索着,边与近乎麻痹的无力感苦苦抗争。握住夏尔的力道变小了,男孩的身体开始从他软下来的臂弯里滑落下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恶魔终于驱走了虚弱,重新抓紧男孩。奥尔根廷死死卡住他喉头的手指几乎要令他背过气去。“你...到底...是什么人?”塞巴斯蒂安从咽喉深处挤出一声低吼,试图挣脱出另一只手。
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闪烁着冰蓝色的恶毒光芒,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而眼睛的主人显然没有放开执事手臂的意思。指甲穿透肌肤时,塞巴斯蒂安可以感觉到细小的血流沿着脖子缓缓流淌。闪电从头顶的苍穹间转瞬即逝,奥尔根廷的双目也被电光照得烁然闪耀,仿佛刹那间改变了颜色。“这也是我要对你说的话,恶魔。”
有那么一秒,深红色的瞳孔略微张大了。【他知道---?显然,不能再拖下去了。】
被擒者的双眼眯紧了,在一片昏暗的废弃教堂中忽地发出红光,逼得奥尔根廷朝后缩避。那眼中唯一剩下的情感,只有杀戮的欲望和施虐的迫切之情。暴君般的狰狞笑意翻起恶魔的上唇,露出森森利齿。【他就要恢复到恶魔的原始形态了?】奥尔根廷猜度着,下意识地抓得更牢了些。
白手套覆盖的指尖一闪出击。奥尔根廷放开塞巴斯蒂安,朝后一个趔趄,疼得大吼起来,一只纤白的手紧按住胳膊。被撕得稀烂的袖子垂在深深的抓痕边,苍白的皮肤上血流成河,淌到石地上,融入水中。奥尔根廷把胳膊提到嘴边,吮吸着蜿蜒而下的鲜血,猛地黯下来的眼中杀气腾腾。
塞巴斯蒂安迅速环顾四周,估算着距离。他没有直接冲撞大门,而是向着墙上的一个豁口腾身跃去,着陆在圣坛上。预备下一次飞跃时,黑暗中什么东西直奔他的面门。塞巴斯蒂安轻松接下飞来的一节金属管,掷回给金发贵族。金属撞击到皮肉,发出哐啷一声巨响。
遗憾的是,管子并没有击中冯.巴雷特,而是在半道就被奥尔根廷拦下了,塞巴斯蒂安飞身中途,奥尔根廷便挥舞着这件武器向他袭来。恶魔弯腰躲开,空中翻跃一周,恰在管子挥过时落脚其上,弄得对方措手不及乱了步法。夏尔仍然软绵绵地挂在他的臂膀间。【老天,他们到底给他喂了什么?】
奥尔根廷用外语咆哮着咒骂一句,抡起管子。塞巴斯蒂安闪避开来,单足轻点向后跳去。只差几米远就可以脱身了。他又一次着地。【他在哪儿---?这儿。】金属管拦腰斩来,马上就要击中夏尔头部了。塞巴斯蒂安腾身策越,与水管的距离不足一车轮远,携主人和攻击擦肩而过。
足尖落在一滩水里,溅起一片水花。塞巴斯蒂安诧异地斜觑向屋顶。雨点从屋顶的一个破洞迎头倾下,冲刷着他的面颊。奥尔根廷没有再试图进攻,而是越过水泊遥遥注视着恶魔。【这是为什么?】
短暂的停歇间,战斗陷入了僵局。塞巴斯蒂安在倾盆大雨中平息了呼吸。他飞速瞟一眼臂弯里同样被抓伤了的昏迷不醒的男孩。【少爷这样下去会感冒的。】再次谋划起逃脱路线时,他自身的不适已被置之度外。还在进攻距离内的只有奥尔根廷;其余两人在红发贵族扔出管子后,已经退回了高台。
“你的战力很强。” 奥尔根廷开口了,管子歇在肩上,“没想到恶魔也会对人类抱有这般忠诚,怀着如此顽隅的斗志拼杀。当然,考虑到契约所起的作用...”奥尔根廷假笑一声,“就像忠犬保护主人一样么?”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塞巴斯蒂安诘问道,“为什么要图谋绑架少爷?”
“我可没有这打算。”面无血色的男人耸耸肩,伸出受伤的胳膊,“顺便一提,这笔帐我是要算在你头上的...虽然的确很佩服你;我已经许久没被一只恶魔伤到过了。”他再度狞笑起来。塞巴斯蒂安发现血已经止住了。【即便我给他造成的割伤几乎深没入骨...他究竟是什么人?既不是死神也不是恶魔...但显然不是人类。】
口音浓重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你们恶魔不喜欢失信于契约,对吧?”
“什么?”
尖锐的噼啪声切断了任何可能的解释。一道耀眼的霹雳划过天际,空荡的教堂中回响着震耳欲聋的破空声。闪电刚刚击中了教堂顶部的金属十字架,瞬息间,强劲的电流沿着金属通路穿透屋顶,一路劈开掾木直转急下,迫不及待地寻找着导入地下的途径。不幸的是,过去屋顶坍塌时,地线就已经脱落了,现在它的末端正好拖在教堂地面上的水泊里。电火滋滋作响着在水面上翻腾,盘绕在毫不知情地站在水中的人周围。
明亮的闪光遮蔽住了奥尔根廷脸上讥诮的笑容,塞巴斯蒂安几乎没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电流顺着湿透了的身体四下乱窜时,一阵锥心剜骨的灼痛痉挛了四肢。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躯体还弯曲在夏尔身上,徒劳地保护着主人。攥住夏尔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破喉而出;肉体烧焦的浓稠糊味在空中弥漫开来。须臾间,所有尚存的理智都烟消云散了;他的精神只能集中在体内翻滚的剧烈疼痛上。
不知过了多久,痛楚才平息下去,尽管实际上,红色眸子顷刻间便合拢了,黑衣执事瘫倒在地,手臂仍旧护卫似的环绕着夏尔。【原谅我,少爷。】这是彻底昏过去前恶魔脑海中闪现的最后一个念头。
目睹了整场激战的冯.巴雷特侯爵和阿什弗德男爵溜过来,站到奥尔根廷高大的身形旁。阿什弗德打量着卧在水中的两人,“不管在不在计划之中,这一手来得真是漂亮,奥尔根廷。但是你确定他们还没死么?”
奥尔根廷瞟一眼红发男子,又把目光移向牺牲品们,“那个人类男孩本来是会死的,如果不是他的执事承担了大部分电击的话。我猜契约内容就是要保护那个男孩吧;不管怎样,恶魔对疼痛的忍耐力可是很强的。假如仅凭一道闪电就能杀死那只的话,我一定会是最惊讶和失望的一个。”
“你干得很好,奥尔根廷。” 冯.巴雷特开口道,“把他们挪出水。我不想他们再被意外击中一次。”
“我来带走那个男孩,” 阿什弗德说着,畏手畏脚地踏进水里,“毕竟,这是他跟我之间的事。“他把夏尔从另一个人---恶魔---的铁爪中扯出来。绿眼睛上下寻找着伤痕,确认奥尔根廷说的是实话:男孩身上只有寥寥几处擦伤和烧伤的痕迹。他挟着夏尔回到同伴身边,奥尔根廷则审视着自己的伤臂。“这需要妥善治疗。”
“你会受伤,这可不同寻常。” 冯.巴雷特耸耸眉,接上话,“但在这样的暴风雨中,追捕任何猎物危险都过大了些,即便对于你而言。”
“嘿,文尼,如果不想被路过的看见,我们就得赶紧离开这里。再说了,我可不希望这家伙醒得我毫无防备。”兰德尔.阿什弗德指指塞巴斯蒂安。
冯.巴雷特叹了口气,“你终于有一次抓住了重点,兰德尔。另外,不要再用那个称谓叫我。奥尔根廷,带上那个执事,我们走。”
“遵命。”奥尔根廷弯身鞠躬,“如您所愿,我的主人。”
炙热。难以忍受的炙热。骨头仿佛都要熔化了。
尖叫声充斥着他的脑海,一刻不停地回旋于耳畔。恼怒的高声呵斥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告在他脑中激起阵阵回声,直到他猛地用手捂住耳朵试图把它们阻拦在外。他嘶鸣着恳求这声音立刻停息,可哀叫却仅仅给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交响乐添上一个绝望的音符。
肌肉燎烧的焦味窜进鼻子,恶心得他一阵反胃,但夏尔还是鼓起勇气睁开眼,即便周遭一片模糊,身体被红莲烈焰灼烧着,双目在环视四周时被烟雾刺得生疼流泪,咽喉也为滚滚热浪烫伤。
这是一个需要想象才能拼凑起来的世界,男孩所能见得的全部,就是包围他的熊熊燃烧着的黑色火焰。夏尔四处张望寻找着逃生的通路,但是片刻后便意识到,自己被困住了。
【身陷囹圄。绝望无助。】
他又回到了十岁那年,被困在起火的宅邸中,奔逃于陌生黑衣人的围堵间,没命地跑着,寻找着父母。“妈妈!爸爸!”
在大火铸就的壁垒的另一边,夏尔看见了他们。“等等!”【请不要丢下我一个人!】鲜血浸透了他们的衣服,和遇害时一模一样。他们纵声大笑,提步离去,毫不理睬他的呼唤。另一人步出黑暗与他们会合了:是红夫人。三人穿越赤焰和浓烟渐行渐远,只有他们的嘲笑声久久回荡在身后。
“回来呀!”他哀求着伸出一只手,却被周围的火焰烫得一缩。烈焰的包围圈越缩越小,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寻找食物。此刻跃动的火光中又出现了更多的面孔,怪物狰狞的脸,尖声哀嚎的脸,笑得近乎癫狂的脸,他们纷纷嘲弄着他,厉声狂呼着去抓他,想把他变成他们中的一员。夏尔再次尖叫起来,呼唤着任何能听见自己求救的人,来救救他。【塞巴斯蒂安!】
烈焰仿佛狞笑起来。一阵中气十足的可怖笑声响起,伴随着脚踩在碎玻璃上时尖锐的咔嗒声。火墙的另一侧伫立着一个黑影,他乜斜着夏尔,脸上挂着讥讽的笑容。
“您在召唤我?”
夏尔向火焰另一边巴望着,浓烟再度熏疼了双眼。“塞巴斯蒂安!救我!”
一阵轻笑后,那个黑影驱身向前。火焰没有灼伤他;正好相反,墨色的火舌蜷曲着避开了他的面容,近乎爱抚地偎绕在他黝黑的双臂上。夏尔惊得朝后一退,这才认出,来者正是塞巴斯蒂安,恶魔彻底卸下了人类的外表,恢复到了他第一次降临时扭曲的类人形态。夏尔眼睛一亮。“您确实不过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小孩子,不是么?没有这个,您就一无是处。”一只利爪伸出来,抚摸着男孩的脸颊,停留在夏尔的右眼上。夏尔疼得叫出声来;恶魔炽热的触碰引发了他体内翻滚的阵阵痛感。塞巴斯蒂安自得地笑了起来,移开了手。夏尔气喘吁吁地跌坐在地上。见此情景,恶魔转身欲走。
“等等!”夏尔喊道,瞳孔放大了。他试图站起身跟上,却发现自己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塞巴斯蒂安!这是命令!救我呀!”
“命令在这里是无效的。”夏尔听到恶魔如是回答,火圈越收越紧了。空中回荡着低沉的窃笑声,夏尔愕然呆望着,他就这样离开了。“塞巴斯蒂安!”
什么东西轻触着他的眼睑。他微微一缩。这始料不及的触碰冰凉透骨。
“我觉得他快醒了。”
“很好。不管怎样,这事只能在他醒着时做。”
“另一个不会半路杀出来吧?”
“至少在奥尔根廷看着他时不会。镇定点。”
“这次可是我在玩命。假如这不起作用...”
“那你很可能就要被撕成碎片了。”
“我就知道!你怎么能这样---”
“你怀疑我的技术?”
“什么?不!当然不会。”
“那就安静点。”
陌生的嗓音掠过夏尔昏沉的意识,他试着冷静下来。【这只是又一个噩梦。没什么好怕的。】他缓缓睁开眼,想聚焦视线以看清房内的情形。全身都在隐隐作痛,尽管他记不起自己受过伤...他的思绪终于摆脱了火灾幻象的困扰。一个模糊不清的红色身影移过来站到一个黄色身影边。“...塞巴斯蒂安...?”他喃喃道。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第一个声音开口了,腔调中暗藏一丝得意洋洋的揶揄。夏尔皱起眉,努力看得更真切些。他记得这个嗓音...在不久前还听到过。“还记得我们吗?”
【教堂。乔装的假牧师。一杯水和那两人的现身。疲乏到了骨子里。跌倒。一片黑暗。】夏尔的蓝眼睛在狂怒中瞪圆了。“是你!”
“啊呀,看来你想起来了嘛。”红发男人---兰德尔咧嘴笑了起来,手插在口袋里,“热烈欢迎,伯爵。希望你在这里过得愉快。”他金发的同伴朝兰德尔竖起一根眉毛,但夏尔几乎没工夫注意。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房间三面砌有石墙,第四面被厚重的铁栅栏严密封锁着。夏尔尝试着向前迈步,却连一英寸也动不了。锁链的咔擦声引得他朝下望去:粗重的镣铐环绕着他的脚踝,被一根短链固定在墙上。更多链条将他的手直直铐在头顶上方。无论他使出多大的劲与锁链搏斗,也不能移动分毫。他转而向牢房里悠哉游哉地观赏他挣扎的两人怒目而视。“这是什么意思?”
“呶,瞧瞧,说简单点,你落到我们手心里了。”兰德尔答道,他依旧微微发笑,“你跟我,我们间有事要清算一下。”
“你指的是?”夏尔追问道。男爵似乎拥有更大的话语主导权,飞扬跋扈的做派与同伴不动声色的扑克脸形成了鲜明对比,所以他提出的问题是针对红发男人的。
出人意料,回答他的是文森特。“我们当中有些人...对现今君主治国的政体有所不满,决意要作出改变...”
“你们要谋反?”夏尔难以置信得叫出了声,忘记了勒进肉里的锁链,“你们是疯了吗?难道你们觉得这样做真的有用?”
“哟呵,反应挺快的嘛。”兰德尔打个唿哨,往墙上一靠。
文森特眄他一眼,“安静,兰德尔。”
“还有,你们打算怎么发起叛乱呢?”凡多姆海恩伯爵接着质问,他仍是云里雾里,“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要绑架我?索要赎金?”【不可能,冯.巴雷特家族分明富有得惊人...】“把我除掉以免碍事?就因为我是女王的看门狗?”【尽管我的确会处理黑社会争端,但也跟这种事搭不上关系啊!】
“一条幼犬的吠声是吓不着我们的。”文森特耸耸肩,“诚然,如果没有你,我们的行动要轻松得多。不过,我恐怕你持有的误会还不少。”
【我听够了。】“我受够你们的蠢话了!”夏尔的怒火爆发了。由于眼罩被取下了,到目前为止,他一直紧闭着右眼,隐藏其中的契约印。此刻,那只眼睛睁开了,露出眼中的五芒星,在半昏半明的房中辉映着夺目的光芒。兰德尔动了一下,原本交叉着的双臂半抬在空中;文森特略微后退一步。“塞巴斯蒂安!我在这里!把这些傻子清除掉!”
他静待着执事遵循一贯作风,忠实响应召唤,扫荡掉这两个胆敢绑架他并玷污凡多姆海恩荣誉的家伙。【你们就要被将军了。】
但是塞巴斯蒂安没有来。
夏尔颦起眉头。【他可从不曾违逆召唤的呀。】“塞巴斯蒂安!”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袭上眼来,稍纵即逝。【这是怎么了?】
瞪大了的蓝宝石般的眼睛,与心满意足的晶绿色眸子和天蓝眼珠目光相交。“啊呀,看来奥尔根廷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差事。”兰德尔作评道,嘟囔声低得仿佛在自言自语。文森特颔首示意,把注意力转回夏尔身上。
“那么,凡多姆海恩卿,敢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我---”夏尔嗫嚅起来,暗地里诅咒着。【塞巴斯蒂安!快来呀!就现在!】“你们干了什么?”又有一阵疼痛一闪而过。
“正如我所说,”文森特微微前倾,接上未说完的话,“你似乎存有几个误会,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你确信,我们绑架你时是冲着你来的。”
“你们---什么?”夏尔问道,试图搞清楚状况。【他们不是冲着我来的?】“那为什么--?”【还有,为什么他们看见契约印毫不吃惊?】“那到底是冲着谁--?”
“你有个优秀得异乎寻常的执事,夏尔.凡多姆海恩。相当异乎寻常啊。”文森特观察着幼小男孩的脸。在那脸上,大惊失色、恍然大悟和不知所措的神色交相登场。
“塞巴斯蒂安!”夏尔惊叫起来,“你们是冲着他来的?为什么?他不过是个普通的执事而已。”【就让他们这么想吧。】
兰德尔哈哈大笑,“夏尔,从你回伦敦了结剖胸手杰克案起,我们就一直在追踪你。塞巴斯蒂安才不是一个普通的执事。他甚至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什么?”【得假装听不懂他们的话。这下终于真相大白了,为什么契约印没有吓着他们。也许如果我能装作...】
“他是一只恶魔,夏尔。他的情况我们了解得一清二楚,我们也知道你眼睛里藏着契约印。”文森特捏紧夏尔的面颊,“别再抵赖了。”
“到底是怎么---什么---为什么会---?”夏尔彻底乱了阵脚。
“这样解释吧,”文森特直截了当地说, “他的效忠和...异能,对达成我们的目的十分有用。”
天蓝色的双眸射出道道轻蔑的目光,把年长些的男人刺得千疮百孔,“你们办不到的。塞巴斯蒂安服从于我,我持有契约,而我永远不会让他听你们的。”【恶魔到底去哪儿了?】“他不会参与你们的勾当。”他的语调斩钉截铁。
兰德尔踱到文森特身边,“啊,但是我会跟他做一笔难以抗拒的交易。”他恶毒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十分好奇......假如你没了那只眼睛,契约是否还会维持下去呢?”文森特走近惊慌失措地躲闪着的夏尔,“我刚刚说过了吧,你跟我有些事要清算。别怕,文尼可是个好医生呢。”
当文森特一把攥住他的脸死死把牢,指甲状的爪形器械深深刺进肉里时,夏尔终于明白了兰德尔话中的意思。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撕裂了他的喉咙,随着剧痛变得难以忍受,哀嚎声越来越高亢刺耳。
夏尔彻底不再作声后,那惨叫似乎还在石壁间久久回响。
片刻之后,牢房门开了,奥尔根廷抬头望去,那个被自己称作主人的男子跨门而入;主人的红发青年朋友精神抖擞地跟在他身后。他起立并拢脚跟,懒洋洋地欠一欠身,“主人。”瞥一眼被以和人类男孩相似方式铐起的昏迷不醒的黑衣人,他又飞速瞟向红发男人,“红脑袋的手术还顺利吗?”
晶绿色的双目愤怒得闪起了光,“不许叫我红脑袋,你这个执事。”兰德尔咆哮起来,轻晃一下身子,从文森特身边退开一步,站得笔直,手摩挲着面颊。
“如你所愿吧。”奥尔根廷答道,唇角微微荡漾着嘲讽的笑意,“从您神采奕奕的脸色来看,我猜一切都按照您的计划顺利进行,主人?”他笑得更露骨了,“我在这里都能闻到血腥味。”
“像你这样的死变态,也难怪啊。”兰德尔不假思索地反唇相讥,见文森特抬手要求噤声,话音戛然而止。
“你们两个,都住嘴吧。兰德尔,你是贵族,注意一下身份!你已经不再是个平民小子了。还有你,奥尔根廷!不许跟男爵顶嘴,这是命令!”
有一阵子,兰德尔和奥尔根廷不约而同地阴沉着脸,直到奥尔根廷驾轻就熟地鞠上一躬,“遵命,主人。”
红发人穿过牢房去查看失去知觉的恶魔,文森特则继续盘问,“出过什么乱子吗?”
“没有。他挣动了几下,可能是害怕了,但我还制得住他。”奥尔根廷与“主人”交换一个眼神,“虽然我的力量因恶魔先前的攻击而削弱了,后来又花了这么大气力。”
“但愿你没再伤害他吧?”金发人问道,朝塞巴斯蒂安扬扬下巴。
“这倒没有,尽管原本我是很乐意来上一下的...我迫切需要储存能量。既然我出不去,您只怕得自己设法招待我了,医生大人。”一丝未说出口的探询---或者说是要求---滚动过那淡蓝的眼珠,对此文森特默许地点点头。
兰德尔无视了身后的谈话,发出一声惊叹,“太神奇了!他身上大部分烧伤已经愈合了!”
文森特揉揉后颈,走上前站在兰德尔身边,“奥尔根廷的确说过恶魔的痊愈速度比常人快上不少。”
“他们就像鼠疫一样难以杀灭。”奥尔根廷干巴巴地补充道,“纵然,这使宰割他们的过程变得更加---趣味盎然。”看着一头红发的男人缩得离自己更远了,他咧嘴冷笑起来,“恶魔的血甜得很哪,红脑袋。你尝过吗?”
“对这样的玩意我可没兴趣。”兰德尔回答时冷若冰霜。
“准备好了吗?”文森特打断了同伴的话茬,“如果你感觉不行,就快点说。移植器官现在应该已经适应你的身体了。但是假如还有任何不适...”
兰德尔挺起胸膛。翡翠绿的眸子迎上两对蓝睛。“我准备好了。”
“奥尔根廷,以备万一,你作好防御。现在把他弄醒。”文森特一声令下。黑发男子鞠躬致意,天蓝色的瞳目聚焦在恶魔身上。
疼。
塞巴斯蒂安的双眼霍地张开了。【这是哪儿?】他的脸上掠过一片阴影。【少爷又在哪儿?我应该能经由契约感应到他的位置才对。】然而,恶魔此刻感知到的只是一片混沌的虚无。
他环顾四周,发现了把自己铐在墙上的粗大锁链。【真是无聊。】教堂中露过面的两名贵族站在他面前;目光触及抄着手立于金发人身后的奥尔根廷时,怒火瞬间暴燃起来。他那故作优越的姿态,撩得恶魔鲜见地呲出了利齿。【他到底是什么人?我知道他既不是恶魔也不是人类。】现在奥尔根廷不再需要伪装避嫌了,显而易见,那异国人周身萦绕的暗黑气息就是自身的本性流露。
“欢迎你,塞巴斯蒂安。”金发男子开口了,而红发人仅仅在原地轻晃一下身子,纤长的刘海遮住了半边脸,“兴许你还记得,我是文森特.冯.巴雷特侯爵,这位是我的同伴兰德尔.D.阿什弗德男爵。你已经与我的执事奥尔根廷见过面了。”自己的名字被提及时,执事嘲弄般地弯弯身子。
“你们把少爷怎么样了?”塞巴斯蒂安边诘问边试探着锁链的强度。令他大为惊讶的是,自己居然扯不断它们,仿佛蕴藏的恶魔之力已然干涸,从身上流逝殆尽了。红眸眯紧了。【如果奥尔根廷知道我的本尊,保险起见,最好假定阿什弗德和冯.巴雷特两人也知晓此事。】“如果你们胆敢伤害他,你们会后悔的。”
“凡多姆海恩家的小鬼并无大碍。” 冯.巴雷特冷冰冰地答道,“我们不需要他的效劳。”
“你们...需要我的效劳?”塞巴斯蒂安挑起一侧眉询问,“恐怕身为凡多姆海恩家的执事,你们必须先征得我主人的同意。我只听命于他。”
“是吗?”奥尔根廷反问道,吸引了房间内众人的注意,“即使在没能执行契约令之后?”
略一思索奥尔根廷的话,一丝忧惧的寒意蜿蜒上塞巴斯蒂安的后背。这次他不仅没保护好少爷,更是经历了多年与人类缔结各式契约来的头一回失职。【这就是为什么我无法再感知少爷的存在么?】“你们对少爷做了什么?”他冷冷反诘。【不。契约依然存在。我还能感受到它的约束力。】
“恶魔会服从契约持有者,对吗?” 阿什弗德终于启唇发话了,“为什么不毁约加入我们呢?”
“我无意为此。”塞巴斯蒂安语气生硬地拒绝,“我决不会背叛契约。”
阿什弗德谄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跨前一步,向后撩起刘海,露出右眼,“那么,这个会让你改变看法吗?”
目光触及阿什弗德右眼中烁然生辉的五芒星的瞬间,血红的瞳孔放大了。那只眼睛不再是绿色的了,而是浅浅的熏紫。每只恶魔都拥有各自独一无二的契约印,即便思绪被震悚完全夺占,塞巴斯蒂安也不需要手背传来的阵阵剧痛提醒自己,那正是他的印记。
这不可能!“怎么会---”他倒吸一口凉气。
阿什弗德咧开嘴笑了,“这么说吧,你的小朋友仁慈地把他那部分契约转给了我们。”
塞巴斯蒂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们挖走了少爷的眼睛,取代了阿什弗德自己的那只---这真的可行吗?】这种事情恶魔还前所未闻。“这是没用的。我---”
“作为恶魔,你有义务效忠于契约的拥有者。”奥尔根廷走近他提示道。他的体味,那股血腥气息,比在教堂中时更为浓烈了。“那个人类小鬼不再持有契约印了,所以,如果还有意履行契约,遵循你至高无上的原则,你就会听命于阿什弗德男爵。”
恶魔左右为难。一方面,他的契约是和少爷签订的,不是和这名贵族;但是另一方面,少爷确实已不再持有他们契约的凭证了。如若他服从了阿什弗德,这算是背叛吗?这样做会彻底撕毁契约吗?或者说,假如他拒绝服侍现下持有凭证的新主人,它才会真的破裂?打破契约,就意味着把他一贯的信条和声誉毁得万劫不复。“你怎么就知道契约的力量能和眼睛一起成功移植呢?”
“你想得到一个能证明现在我是你主人的证据,没错吧?”兰德尔问道,挥手制止文森特的低声警告,“很好。我这就证明给你看。”五芒星阴宥地闪耀着光芒。“这是命令。我帮你解开锁链后,什么也不准做。不许惹事,不许动手,不许逃跑。呆在那里别动。”
塞巴斯蒂安愕然一缩。他手背上的契约印灼烧起来,表明该命令千真万确来自于契约的合法拥有人。他的目光一路追随着阿什弗德,注视着红发男子放下刘海,再度藏起眼睛,拿出一把钥匙,走上前来。
伴随一阵金属撞击的叮当声,锁链落地。塞巴斯蒂安站在原地搓揉着手腕,却没有轻举妄动的意思。奥尔根廷露齿笑了起来,笑容残酷冷冽,“我告诉过你了吧?恶魔为了维护声誉可以无所不为,对待任何人都没有忠诚可言。”
塞巴斯蒂安无视了他,转而向阿什弗德深鞠一躬,“My lord.”
一丝满意的笑容从阿什弗德脸上掠过。
当牢房大门再度打开,塞巴斯蒂安熟悉的身影步入房内时,夏尔以为自己又做梦了。【我在这儿待了多久?】夏尔的记忆被刺痛和惊悚搅得一片混乱,他努力思索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被挖走了...疼...好疼啊...】“塞巴斯蒂安!”他如见救星般叫出声来。他的腔调有些呜咽,是疼痛作祟还是药效未过,恶魔无从得知。“你到哪儿去了?你来晚了!”
夏尔习惯性地等待着塞巴斯蒂安总是脱口而出的回答“请原谅,少爷”,但恶魔一直缄默不言,只是埋头检查着幼小男孩的伤势。夏尔看上去如此纤细清瘦,如此柔弱易折,脸上写满痛苦,紧闭着的眼睑松松垮垮地耷拉在空无一物的眼眶上。塞巴斯蒂安不自觉地伸手轻触那失去了的眼睛的位置,仿佛想确认它真的已经不在了。感到他的触碰,夏尔微微一缩,混杂着鲜血的泪水夺眶而出,在脸腮上划出道道滑痕。那一刹那,男孩正和恶魔初次与他相逢时一样蓬头垢面,遍体鳞伤,迷惘无助。
“塞巴斯蒂安,快点,我们离开这里。你得处理掉那两个贵族中的败类。如果你还没准备好...”见塞巴斯蒂安撤回了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夏尔的声音低了下去,“...塞巴斯蒂安?”
兰德尔出现在门口,“好了,塞巴斯蒂安,离开那个小鬼吧。”令夏尔惊愕万分又困惑不解的是,执事居然真的转过了身。
“等等...塞巴斯蒂安...”夏尔的声音颤抖着,震惊之情压迫着胸口,他近乎喘不过气来。另一阵剧痛带来的眩晕袭来。这一次,男孩仍在与之苦苦抗争的肉体的疼痛中,更糅合上了心灵挫伤的战栗,“你为什么...我们的契约...”
“早在失去眼睛时,你就丧失了向他自称主人的权利。”兰德尔提醒他,掀开刘海,短暂地露出曾经属于夏尔的那只眼睛,“塞巴斯蒂安,已经不再是你的了。”
“塞巴斯蒂安!”夏尔的呼声中充斥着绝望。他的前任执事停驻脚步,匆匆回过头扫视他一眼,脸上再次浮现出惺惺作态的笑意。夏尔无比憎恶那微笑,憎恶笑容背后的虚情假意,尽管这微笑曾不知蛊惑了多少人。【他是开玩笑的,对吗?这一定是个计谋,想让兰德尔就此放松警惕,不是吗?他不会是...认真的...对不对?】然而,回应他的呼唤时,塞巴斯蒂安所出句句非若戏言。
“我不打算再侍奉你这样令人生厌的小鬼了,所以请不要再自诩为我的主人。”
“那么,这都是真的了?”夏尔满怀苦涩地反驳着,“我是对的,我不该信任你。恶魔确实没有分毫忠诚,不是吗?我只是对自己感到失望,亏我还以为你真会珍视你宝贵的契约。”【都是我的错。】
【你从来就没有信任过我。】塞巴斯蒂安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去,一把捏住夏尔的下颚强行扳起,他们的目光交汇了。“那么,只能怪你自己太愚蠢了,”他咝声道,“我仅听命于契约的持有人,不管那人是谁。”
“该死的,他们挖走了我的眼睛!那时候你又到哪里去了?!”夏尔斥吼起来,汹涌的愤怒把其他情绪冲得七零八落,“你违背了我叫你来的命令,你压根就没有尽职!”
兴许是幻觉吧,夏尔觉着恶魔惶然一缩,扣在他下巴上的指尖掐得更紧了。然而作出回答时,塞巴斯蒂安的口吻冷酷无情一如之前。“这与我们现在讨论的内容无关,少爷。”这个称谓曾几何时满怀恭敬,如今却变味了,讽刺之情溢于言表。
“那他们策划叛乱你也不在乎?”
【叛乱?】塞巴斯蒂安琢磨着。【这就可以解释许多事了。】他冷笑一声,甩开夏尔,微微耸肩,“既然最后总能得到一颗灵魂作为效忠的回报,我何必操心主人的目的是什么呢。之前我就已经告诉过你了。”见恶魔扭过身去,夏尔气得怒吼一声。
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修长的黑色身影渐行渐远,夏尔心中有什么东西悄然破碎了。在过去的两年中,塞巴斯蒂安一直是他生命中一个稳定不动的坐标,是夏尔的凭依所在,使他虽身置这充斥着生离死别,狡辩谎言和奸邪诡计的世上,却不至于迷失方向。他真的是自己生命中唯一不变的东西了,再也没有什么能始终如一了。夏尔曾几度憎恨恶魔,憎恨无形无踪却比钢铁更坚不可摧地把他们紧紧牵系一体的羁绊,憎恨那至死不移的凝睇和冷静淡然的誓言,憎恨他的完美无瑕,憎恨那个既定事实,不论他所为何事,塞巴斯蒂安永远不会离开他的身侧。恶魔会陪伴在他左右守护着他,直到将军之声响起。
就是这样的深信不疑,逐渐成为了夏尔在无边孤寂中依赖的一点小小的慰藉。
如今,他一度以为将恒久流转的已然溃散离析。他被抛弃了,命运浮沉之时再也没有人会伸手搭救他了。他目睹过所有梦境,那些有关背叛的噩梦,但夏尔从来没有想过恶魔真的会离他而去,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逝去之物将永不复还。】
回想起恶魔最初对他说的话时,绝望将夏尔没顶。“你答应过永远不会离开我!”他朝恶魔远去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你答应过要做那个决不背叛我的人,永远陪在我身边!塞巴斯蒂安!”疼痛翻腾得比梦中更为猛烈了,几乎要把他撕扯得四分五裂。【我什么也没有了。】“回来呀!”
恶魔向他投以飞速一瞥,酒红色的双眸深不可测,便跟随着兰德尔走出门消失了。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一声抽噎破喉而出,热泪溪流般顺着夏尔的脸颊滚滚淌落。
门外,塞巴斯蒂安迟疑片刻,侧耳细听那个一度傲气凛然的男孩崩溃的啜泣声。兰德尔疑虑重重地向他挑起眉。恶魔摇摇头,“这不算什么。”
被遗弃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个形单影疏的男孩难以抑制地恸哭起来。从此在这磐石铸就的牢笼中,他真的是孤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