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帆荆门外,剑气入剡中:李白《秋下荆门》的出蜀壮怀

唐玄宗开元十三年(725)深秋,二十五岁的李白第一次离乡出蜀远游。船行至荆门山,这座山矗立于今湖北宜都西北长江南岸,与北岸的虎牙山隔江对峙,乃险要的门户,自古就被称为楚蜀咽喉之要地。青年诗人远眺山色,回望故乡,提笔写下这首《秋下荆门》:
霜落荆门江树空,布帆无恙挂秋风。
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
荆门山与虎牙山隔江对峙,江水湍急如箭。对李白来说,此地恰似一道鲜明的分界线:跨过此处,从此便是挥别巴山蜀水,告别故乡,踏入更广袤的人生疆域。据裴斐《李白年谱简编》考证,此诗作于他再游峨眉山后,经清溪、渝州、三峡出蜀的途中。此刻的李白,身背长剑,怀揣着“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的豪言,将“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上安州裴长史书》)的宣言付诸实践。荆门霜落的秋景,见证了一个怀揣梦想的年轻诗人,对自己锦绣前程的浪漫憧憬。

诗歌开篇以疏朗的笔触勾勒出楚地秋色:“霜落荆门江树空”。一个“空”字,力透纸背——木叶尽脱,枝干虬劲,江面也因叶落而天地豁然开阔。与寻常悲秋伤怀诗作的萧瑟不同,李白笔下的秋景寥廓高朗,霜色净澈如洗,毫无衰飒之气,反显出一派天地清肃的壮美。
“布帆无恙挂秋风”一句承势而起,巧妙化用东晋画家顾恺之的典故。当年顾恺之从荆州刺史殷仲堪处借得布帆东归,遇大风后修书报平安:“行人安稳,布帆无恙”。李白信手拈来,既暗合了自己乘舟顺江东下之景,“无恙”二字似是在向家人报平安,同时也传递出诗人一帆风顺、天助人愿的自信与从容。秋风鼓荡布帆,也鼓荡了诗人的凌云之志,人生的万里航程在此刻翩然出发。
进入三四句,笔锋陡转,诗人借典言志:“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西晋张翰见秋风起而思故乡莼羹鲈鱼,遂弃官归吴的故事,被李白以“不为”二字轻巧推翻。剡中,在今浙江嵊州,在《广博物志》中被描述为“多名山,可避灾”的桃源胜境。面对前面的道路,张翰选择退守乡土,李白却是逆向而行,是离开故乡,前去欣赏剡中的诸多名山。

“入剡中”不过是诗人精心构建的精神符号,李白出蜀后并未直抵剡中,而是在江汉平原周游数年,遍访权贵以求仕进,真正前往剡中已是在多年之后。诗人的“爱名山”,不过只是在标榜自己高人雅士的格调而已。剥开诗中“自爱名山”的风雅外衣,李白的所谓“名山之爱”,实则是盛唐士人“终南捷径”思想的诗意显化:通过游历名山、结交名流、蓄养声誉,最终实现“奋其智能,愿为辅弼”的政治抱负。
诗中两个典故的运用极见匠心。“布帆无恙”暗藏行迹而不着痕迹,“鲈鱼鲙”则反用旧事另辟新意。张翰将“名爵”与“鲈鱼”对立而择后者,李白却对二者皆作超越:既否定口腹之欲的局限,又不明言对功名的追逐,仅以“名山”意象托起无限可能。这种“说一半留一半”的笔法,恰似水墨画的留白,在二十八字的方寸之间营造出跌宕千里的气势。清代诗论家沈德潜评李白七绝“语近情遥、含吐不露”,此诗正是典范。

霜色、布帆、鲈鲙、名山,这些意象在李白笔下熔铸成盛唐精神的图腾。青年诗人立于荆门船头的身影,恰是整个时代的缩影:开阔而不空疏,浪漫而不虚妄,将对自然的礼赞与对功业的热望完美交融。那面高悬秋风的布帆,承载的不仅是轻舟,更是一个年轻诗人在满腔愿景中张开的翅膀。正是:
清霜染透楚江天,一袭青衫对布帆。
莫道剡中无宦意,青云高处是凌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