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卷·第二十章】相扑
第二十章 相扑
时节已入仲夏,京中各类消遣多迁至室内。每年的相扑总决也进入收官阶段,全国十八家相扑社已经遴选精英派来京师,只为三个月后进入决赛,好在御前夺冠,扬名天下。一个相扑手,一生有此一次,亦是大风光。乡县邻里称许羡慕不提,便是做公的也不敢为难,派役摊差更是决计遇不到。
天下十八路[1],便有十八家相扑社进入总决。相扑好手汇聚一堂,自然免不了切磋技艺,这倒是附合兵家“知己知彼”的要义。只是开封府的三班衙役便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在各家行社都有跟脚,各路会馆、同乡亦肯照应,不至于闹得不成话。多年以来,相扑总决得各项规矩皆得完备,衙役们只是腿脚辛苦,钱囊倒是惬意。
这种热闹开封人最喜欢。管你是泼皮打架还是相扑手切磋,只要不动枪棒兵刃,随你去打。若是打得好了,看得高兴,还要请去一同吃酒。便是败了,也有人肯抛些钱财,看不起赵太丞,总能看个徐郎中。
卢言轨渐渐熟悉了这种汴京风俗,与何弘禄便越发厮合得来。如今秋闱渐近,卢广安不敢怠慢,于城内赁了一处楼屋,专心举业。便连吃喝也不肯出门。让卢言轨觉得好生无趣,好在何弘禄洒脱照旧,两人便将卢广安忘却,自相商去看相扑。
京中相扑社不少,此时绝大部分已经结束了赛事,无缘天下总决。只好互相捧场,做些表演赛,赚些钱糊口,也算为社中才俊累积名望。这种比赛并不激烈,多数是图个好看,观众们也乐得热闹。何弘禄很是瞧不起,连带着卢言轨也觉得这种花拳绣腿不是男子当看的。两人要看的正是最为激烈的女子相扑。
女子相扑乃是汴京所独有,如此一来,也就谈不上参加相扑总决。因此女相扑手吸引观众的手段便只在对抗性上,单场获胜的奖励与受伤的可能也比男相扑手高得多。何弘禄与卢言轨到得晚,东梓院里二楼雅座已经满了,使了钱才与两个外地院贡生合用一间雅座。两边互道姓名、籍贯,何弘禄虽觉两人面善,但一时又记不起缘故。由是嘴上也懒得客套,渐渐冷清。
场中仲裁一通报名,便有两个体魄雄壮,袒胸露乳的女子先后走出来,观众们立时欢呼起来。有几个赌徒还高声喊叫着自己买的多少,妄图押中的相扑手争气。与男相扑手比赛不同,女相扑手的比赛很少由说话人铺陈、揄扬,反正彼此也不靠什么江湖地位吃饭,只看手上功夫硬不硬扎。绍介一毕,仲裁便即喝令就位,待二人示意就绪,一声令下,便就冲到一处。
那唤作李夜叉的一掌推到冯鬼母脖颈上,却不防被对方扯住肩头,往斜刺里一带。她却是久经战阵的,就势往前一扭,借用腰力便向冯鬼母撞去。
那冯鬼母岂肯示弱。当即挺身撞来,彼此互相伤害。
“瞧,这便是女子相扑勾人处。两强相遇勇者胜,相扑便就该如此。若是看那什么李腾龙,蒋飞虎之类的比赛,必然如杂耍一般,躲来藏去,半个时辰也见不着挂彩。”何弘禄正说着,却见场中形势陡变,冯鬼母仗着气力壮,双臂一抡,将抱着腰部的李夜叉甩开,那圆木胳膊甩起来好似铁鞭一般,碰的一声,砸了个结实,眼见那李夜叉面目就肿起来,嘴角也见血。
“背时。”何弘禄懊恼的看了看茫然的卢言轨,“却不该忘了买这花彩。这女子相扑,关扑科目极多。花彩便是博对战两人脸面上会否挂彩的。若是方才赛前买过,你我也算有笔进项。”
“文远,这般不违王法么?”
“王法岂……岂有这般易违?”何弘禄本想说王法岂为吾辈设,顾忌那两个院贡生才改了口,“只消赢了钱吃喝掉便是[2]。”
两人对话时也没有停下观看比赛,这是女子相扑的魅力体现。场中冯鬼母正得势,已将那李夜叉压实,便在沙地上推向草圈边缘。
“这却是胜负已分了。”卢言轨见那沙地上有血色,心怀不忍,“这李夜叉认输就是,何苦这般受罪。”
“于相扑手而言,认输是极怯懦的事。无分男女,一旦认输,便再无出头之日。这李夜叉便是死在这里,也不会认输的。”
眼看李夜叉身下渗出的血越来越多,体力渐渐不支,草圈也近在咫尺。院中的观众不时传来骂娘和欢呼的声音。卢言轨摇了摇头,不再看场中的比赛,转而坐回桌旁,打量起对面的两个外地院贡生。
一个薄纱中衣,外罩细织麻衫,脸色蜡黄,有些病态。形容上倒是有些面善,似乎是见过的。另一个则棉衫纱罩,脸色红润,正与前者分说什么,觉察到卢言轨看来,瞪了一眼便不再言语。
卢言轨正有些尴尬,忽听何弘禄一声惊呼,惊得重又站起来。
何弘禄意犹未尽,抚掌赞道:“好本事!这却是绝处逢生,咸鱼翻身了。”
卢言轨连忙向场中看去,只见方才占尽优势的冯鬼母已落到了圈外,获胜的李夜叉虚弱而倔强的站起来,带着沾满后背的血沙走向仲裁,缓慢的行礼后,站到一旁。而冯鬼母虽然败了,也没有号丧撒泼只是重重打了自己两巴掌,也快步走向仲裁。
“这便结束了?”卢言轨看到仲裁给了李夜叉一只银碗,知道这是获胜者的奖励。
“这场便做结,后面还有五场,那李夜叉若不肯退,止过血便要和下场的胜者对决。”
“这女子相扑,着实激烈。”卢言轨此时已没有初时猎奇的心思,反觉心情沉重,不愿意再看。
何弘禄看出他心思,倒并不取笑,只是借话说道:“守道所言不假。既已看过女子相扑,想来男子相扑也当见识一番。”
“这倒是道理。不过文远不是说男子相扑虚弄故事吗?”
“那京中大部分行社,自然要虚弄故事,否则便赚不到口食。但也有京外相扑社来切磋,当做为总决演习。这种切磋多半不公开,须得找几个奢遮人物才好见识。”
“若是烦难,便就罢了。到时看那天下总决就好,听人说这总决一票难求。”
“也好。总决得比赛终归还是有看头。我们先去陈州酒楼吃酒,顺便问问那门票今年谁家承揽。”
“好。”
二人计议已定,便向两位外地举子告辞。
“楚兄、薛兄,我等另有事,先行告辞了。”卢言轨出言说道,何弘禄笑着拱了拱手,嘴里附和两句。
“何兄慢走,卢贤弟慢走。”楚茂举起身行礼道。
“慢走,慢走。”薛明仁见楚茂举起身,也连忙起身附和道。
目送二人离开后,薛明仁才向楚茂举抱怨道:“伯振你执礼太过。不过两个留学生,最是不学无术。与其交道,实在有失身份。”
楚茂举摇了摇头,不做回应。只另说道:“子良,刊时论疏一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伯振,莫要固执。”薛明仁立刻说道,“错失良机,悔之不及啊。这次蒋中涵肯刊时论疏,乃与他舅舅议过。这话在创新馆是讲明了的。李财东何许人?竟也投身其间。可见纪少参要重用的传言不虚。难得佛祖保佑,中涵兄还记得你我辛劳,你如何又要推辞?这谦退太过,既损名声,亦伤人情。”
薛明仁知道自己才情于时策上并不得意,因此极力劝说楚茂举应下蒋从哲的邀请。如此自己才能也“顺便”跻身时论疏中列名,于秋闱不无小补。
“李财东是图冀售烟罢了。他原不通时事,只晓笼络官绅。”楚茂举咳嗽一声讲道,“倒不是我谦退,实在是没有把握。开边入中这等食货策,利弊纠合。我等不过是微末举子,贸然参合大政,弊大于利。”
“如今朝廷遭逢兵祸,失陷名城,正是我辈出头之日。岂能以微末学子自居,妄自菲薄?”薛明仁不肯苟同。
楚茂举面上愁容未消,讲道:“我只是担心……”
“伯振,真的多虑了。”薛明仁苦口婆心的说道,“如今史陕公病逝,身后只余韩临漳在吏部守印,天下皆知朝政仰赖陶吴公。我等岂能后人?况且今次秋闱主考徐礼侍[3]亦是陶吴公一脉,形势分明,还有何可虑?”
“年光似鸟翩翩过,世事如棋局局新。”楚茂举叹道,“正因为此时陶吴公一脉如日中天,某才有所担心。光阴无形,却最是公道。日中则落,月满则亏。方才那相扑你也看了。对李夜叉来说是否极泰来,于那冯鬼母却是乐极生悲。”
“某以为徒然失机而已。”薛明仁反驳道,“两个女相扑手,不过玩物。何能与我等并论?”
楚茂举并不辩解,只是摇头。
薛明仁也无奈,见实在劝不动,也不再费口舌,只得重新看向场中。
又一轮相扑开始了。
进奏司官衙。
“禀内常侍,岐国进奏使熊烺阁来见。”
“房内史可见过?”陆朝恩问道。
“像是没见过。”
陆朝恩看了小内侍一眼,点点头说道:“便让他在公厅稍待。”
待小内侍离开,陆朝恩重又将收好的一本小册子拿出来,执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浑不在意岐国进奏使的等候。
熊烺阁是岐国长安侯家将出身,祖孙三代以军功立命。不过到了熊烺阁这代却是允文允武,被小侯爷狄文泰看中,选去做了掌书记。这个职位五代乱世时便有,倒不新鲜。于中原革除已久。诸侯中曹国也有此职,不过是转为蓬莱洲都护府而设,与岐国不同。岐国掌书记于各郡皆有,以往多是笼络当地士绅良善的闲职。狄崇喜掌兵后,于辖地安江郡内率先改革,掌书记成为实职,专为他处理政务,协理粮秣军资。他继爵后逐渐推行到西岐等郡,狄文泰自然父子相承。
熊烺阁做了掌书记,倒是竭尽心力。狄文泰出兵天方大食,军略己方布置,皆离不开熊烺阁筹措执行,无论是租赁广船,还是军情欺骗,又或者预设粮站。
狄文泰抵达亚丁湾胜负难料时,熊烺阁已经趁着季风初起,乘船远航,赶赴汴京做说客。狄崇喜知晓画略,也很支持狄文泰于汴京先作筹谋,特意派人去岐国公处请印,委任熊烺阁为岐国进奏使,使其赴京显得名正言顺。
熊烺阁舟船万里,自广州而泉州,又经明州、登州,才溯大河而上,抵达汴口下船。他一下船,便见得许多民夫成列西行,心中疑窦一生,便吩咐奴仆去打探消息。
得知宋夏开战后,熊烺阁很受鼓舞,只觉果然天佑狄氏。到了汴京,除了赴礼部交告身登名,便是整日里搜集市面上的报纸,仔细研读。不管是传言还是公文,也不论是市井粮油茶布还是最时兴的烟馆花销,俱都一一看详。反倒是“进奏”本业全然不顾,仍旧委托旧人署理。
仲夏之后,朝廷公文终于承认兰州陷入包围,安西府也没能解围。熊烺阁认为时机成熟,便以岐国进奏使的名义第一次上疏,诈称岐国已经攻克赫宰麦昆仑洲之地,请朝廷赐给郡名。
狄崇喜父子兴兵之前,所虑最重者并非阵前胜负,而是周、邺、雍、曹的报复或者敌视。那赫宰麦飞地,自是周、邺垂涎已久,雍、曹经略南洋,亦常在此驻泊周转。岐国火中取栗,自然先得罪雍、曹,无论周、邺如何不满,雍、曹必以为此金洲同盟所共谋。而周国将北伐注辇,邺国则陷入左右为难:既要在南蓬莱洲与韩蔡吴陈四国争地,又要拓展南洲领地——尤其是金、丰二州。一者足金银,一者足粮榖。
邺国或者还有转圜,周国却不是好相与,只要金洲同盟不散,雍、曹便是从北蓬莱洲全师而回,狄氏父子也无甚好怕。如此一来,便需有人为岐国分怨,宋廷自然是首选。
请宋廷赐郡名便是题中应有之意。只是此前谋划,多以求人为主,或者收买,或者挑拨,或者造势鼓吹,总是要俯身相就,狄氏父子不在乎,熊烺阁自然也没什么不满。可下船之后,喜讯纷至沓来,宋夏开战,凉州失陷,率臣遇刺,名城被围,这简直让他心花怒放。
求人何如被人求?
熊烺阁及时改变策略。虽然不知道狄文泰胜负如何,但他以为宋夏已然交战,定然不会随意开罪诸侯,事情便有五分把握,再有他对狄文泰、袁继恩等人也有信心,这把握便有七成。大好形势,如何肯不博一番?便是输了也不过是自己没什么体面留在汴京,回返西岐罢了。
上疏好说,交到进奏司便了。可成事却非如此简单。
熊烺阁决定先易后难,所以特来拜见进奏司都监陆朝恩。其腹稿已成,于陆朝恩的怠慢便不以为意,索性在公厅品茗静思,亦是难得的休息。
陆朝恩来到公厅后,见熊烺阁满面春风,没有半分怨气,仿佛见到什么宝物一般迎上来,心里着实吓了一跳。
他心里警惕,只怕此人十分难缠。
两人各怀心思,略作寒暄便入正题。
“不知前日鄙国上疏,朝廷可有计较?”
“贵疏已呈都省,若有公文回复,必定转呈。熊进奏稍安勿躁。”
“都监所言甚是。”熊烺阁答道,“在下只是关心则乱。昨日听闻党项羌兵迫灵州,心中感愤,恨不得亲去陕西杀贼。只是公事在身,不得自专。可惜,可惜。”
“熊进奏文武双全,听说早年还是相扑手。咱家自然是很佩服的。”陆朝恩笑道,言语中却丝毫没有佩服的意思。
“相扑于皇朝亦是绝技。都监不曾看过吗?”
“自是看过。”
“两个相扑手,旗鼓相当,斗得不分上下,都监这时能知道谁会赢吗?”
“这不晓得。”陆朝恩收起了笑容,“想来是气力更足的那个。”
“哈哈。都监莫恼。”熊烺阁微笑道,“恕在下孟浪,都监所言的确是外行了。”
“哦?倒要请教熊进奏了。”
“都监客气了。”熊烺阁正色道,“旗鼓相当的时候,自然是谁有帮手谁就赢。”
“哦?呵呵。的确如此啊。”陆朝恩笑道,“的确如此。”
[1]即京畿与天下十七路。京东、京西、河北、河东、陕西、益州、黔州、荆湖南北、广南东西、淮南东西、江南东西、两浙、福建。
[2]宋朝禁止聚赌盈利。赌局盈利后由参赌者即时消费掉便免于追究。
[3]礼侍,礼部侍郎的简称,也可称为小宗伯或者贰春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