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压抑落魄的日子里也有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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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电影院后我第一时间在票圈安利《小偷家族》，朋友问我，会不会太催泪？怎么说呢，不会特别催泪，整个片子的氛围都很克制，没有大鸣大放的悲哀，没有黑白分明的恶人，但是看完的心情也会很压抑很难过。

故事主线如电影名字，这是一个奇怪的家庭，奶奶是“偷的”——被儿子儿媳遗弃的老人在街上被捡到，女儿是离家出走后前来投靠的，儿子是“偷”车内东西是发现的，小妹妹玲玲（由里）是在阳台上被发现的弃儿。他们的共同点在于，每个人的原生家庭都不幸福，反而在这个没有血缘的家庭组合里，他们能抱团取暖。

第一次知道是枝裕和是2013年的《如父如子》，影片讲的是被抱错孩子的两个家庭在面对这种错位亲子关系中的碰撞与和解。其中一个乡下家庭父亲的扮演者——中川雅也，也在这次《小偷家族》中扮演父亲。他散漫、自私、爱贪小便宜、没文化、喜感，但是他对家庭的感情羁绊却是纯粹且真实的，一直期望有一天，“儿子”祥太能够喊他一声爸爸。

《小偷家族》中探讨的亲子关系，跟《如父如子》有些类似。

是枝裕和2013年拍摄的《如父如子》

在《小偷家族》里，是枝裕和借用妈妈信代的口说出“不是生下来，就能做母亲的”。

在《如父如子》里，是枝裕和借用没钱但真诚的乡下爸爸熊大，怼了精英阶层的爸爸良多——“爸爸也是别人代替不了的工作”。

中川雅也对这种落魄小人物深度把握，离不开他的家庭背景。

2005年他的个人回忆小说《东京铁塔：我的母亲父亲》成为日本十大畅销书冠军，被列为“哭泣小说”代表。父母很早离异，中川雅也三岁起便跟跟妈妈相依为命。单身妈妈每天在小吃店辛苦劳作，却一直努力微笑面对生活，母亲的生活和为人处世态度对中川雅也有很大的影响。

是枝裕和对演员的要求很高，童星演员不给剧本只给台词，让他们自由发挥。对于这些成年演员，有些时候只给他们些许关键信息的暗示，便让他们自己理解、代入剧情。中川雅也在片子里的话并不多，他不开口依然能让观众察觉到这个小人物的粗俗跟劣性，但这个人物又还有一种卑微的真诚跟温情。

这是从小跟着单亲母亲在福利房跟小吃店里摸爬滚打、察言观色十几年的历练。

电影《如父如子》也是如此。

开电器店的乡下爸爸熊大尽管粗俗，但却能给孩子带来许多欢乐。

安藤樱扮演的妈妈信代，演技真的令人折服。生活的辛苦让人对外时不得不装出强硬凶悍的样子，但是对内依然是个温柔的妈妈，她抱着玲玲一脸心疼怅然地说“真的喜欢你是会像我一样紧紧抱着你的”，会一脸识破姐姐亚纪情窦初开的样子，会为了玲玲愿意主动放弃自己的工作，会为了不让阿治减少刑罚一人独揽罪责。

她不会像阿治一样明显直接地跟祥太索要一声“爸爸”，但是面对刑讯，她的心理防线也逐步崩塌，被原生家庭嫌弃、被丈夫虐待的折磨，让她其实非常渴望有一个温暖的家庭跟可爱的子女。“妈妈”是她一直没敢开口的索求，但在心底该是期盼念叨了千万遍。

奶奶呢，乍看是个老态龙钟、耳聋眼花的老人，然而智斗社保办、到前夫儿子家“坑”慰问费时，她又变得势利精明，在算账与讨生活方面，老人家即便年纪再大，心可不花。一家人外出沙滩时，她喃喃自语道“谢谢你们”。这个在她晚年短暂相遇相聚的“家庭”，给了她最后的温暖和慰藉。

5岁的小女孩由里（剧中改名为玲玲），因为被视为“不该降生”的孩子，从小就被亲生母亲虐待打骂。一个本来应该天真且无忧无虑的5岁小孩，显得特别怯生冷漠、小心谨慎、少言寡笑。原生家庭的暴力（包含怨气与冷暴力），会在小孩心里扎成根，容易使ta长大后成为一个充满戾气的人。

有着同样家庭背景的妈妈信代更能理解这种畸形成长环境对人的影响——“被认为不该降生的人，是学不会爱的”，这也是她决定冒险收留并照顾由里（玲玲）的原因。

电影中有些小情节令人心酸，由里（玲玲）曾经以为，提出买新裙子会被打，得到了新裙子后开心得舍不得换下来，因为是觉得这种突然的美好太来之不易了，令她有种幻觉感，担心幻觉会突然被打破。当由里（玲玲）被亲生母亲带回家后，亲生母亲使唤由里（玲玲）不听，便一脸笑意地对由里（玲玲）说“我给你买新衣服好不好？”。

那个表情令人不寒而战。

儿子祥太呢，是个孤儿，按年龄来说，应该上小学了。但在这种奇怪且贫穷的家庭里，他只能在家读书，偷盗养家。孤儿、贫穷和偷盗，让他有种超乎同龄人的独立、成熟跟清冷，在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小大人的酷酷模样。只有在读书与玩耍时，才流露出单纯而可爱的样子。

身为“父亲”的阿治面对刑讯时无奈地说，自己也不知道能教孩子什么，只能教他偷盗吧。虽然祥太一直坚信“只有在家里读不下书的孩子才要去上学”的观点，但从他读书的内容可以看出，他所受的教育依然是有限的。

因为孤儿的身份祥太对家人这种关系比较排斥，他不愿意称雅也为爸爸、信代为妈妈、由里为妹妹，但其实内心却很依偎这个家庭。即便在偷盗出事后，知道这家人会放弃他偷偷溜走，也依然选择原谅。尽管在政府的救助下，身为孤儿的他能够住进干净的公寓、能够上学，但他依然找机会溜出来去监狱探望信代、留宿在雅也窄小的家里，他心底对这个家庭是认同的。亲生父母也许能够通过信代提供的线索去找回，但是祥太想去找么？想必不会。在这个奇怪的家庭里成长了这么多年，他更加认同，羁绊比血缘重要的。

姐姐亚纪从事的是风俗行业，因为某些原因离开原生家庭，盗用了自己读高中的妹妹名字出来工作。为何用的是妹妹的名字？有两种可能，一是从事这个行业，客户喜欢的更多是青春洋溢的女高中生，真正毕业了的亚纪，在这个行业上并没有女高中生的年龄优势，只能冒用妹妹的名字跟身份。二是她对备受宠爱的妹妹既嫉妒又生怨，故意恶作剧地冒用妹妹的名字。

这时候我们便会好奇，亚纪的原生家庭是怎样的？为什么年纪轻轻的她需要从事特殊职业来养活自己？

此时影片转到了奶奶每月例行去过世前夫家吊唁的镜头，原来奶奶的前夫，是亚纪的爷爷。刚看影片的时候我很诧异，亚纪的家庭条件还算优越，奶奶每次过去看前夫的时候，亚纪的爸爸都会给她慰问金。但是这个愿意给过世父亲的前妻慰问金的爸爸，却对自己大女儿的去向和生活一无所知、不闻不问，反观奶奶，却能从亚纪冰冷的脚判断她有了心事，让人不禁猜想，大概亚纪的离家出走，也是因为家庭的冷漠和偏爱而自愿选择的。

亚纪的爷爷原来跟奶奶初枝是夫妻，但爷爷最终还是抛弃了初枝跟别人重新组建家庭。如果从这个角度猜想，亚纪的爸爸会不会也重走他父亲的老路，因为重新组建家庭而有了新妻子和二女儿，反而使得作为前任小孩的大女儿——亚纪格格不入，最终选择离开家庭呢？

影片无言，任君瞎想。

如何评价这个边缘家庭呢，说他们自私势利、生活落魄么？

大部分时候是的。

会计较一点小小的利益，甚至有点喜感——连偷来的食物也要讲求心水的口味。房子窄小逼仄且凌乱，让人看不到一副想要规规矩矩生活的积极样子，给人一种，过一天是一天，麻木度日的感觉。

展现卑微与贫穷的生活，很容易让人产生怜悯心，但若是像传统电影一样展示贫穷但善良、卑微而不亢的一面，未免太过虚伪了。导演并没有掩盖他们势利、欺骗、偷窃、愚昧的一面，但他们也很温暖、有爱、有同情心的另一面。

贫穷、失业的压力，会挤占生活的空间，但精神上的空间，却依然很丰富。小小的家庭里，会有戏谑、玩闹、斗嘴，很具生命力。影片中在展示一家人透过小小的天井看烟花时，从高空俯视时观众才发现，原来这个所谓的家，其实是个破旧窄小的钉子户，跟周围规划良好的现代建筑相比，显得特别格格不入。但它却是周围一片冰冷灰暗中的，唯一的热闹与微光。

嗯，没有血缘关系的他们，为什么愿意像家人一样相互依偎、相拥取暖呢？

影片中曾借用妈妈与奶奶的散步对话道出了原因——是“羁绊”。“羁绊”在日剧、日漫里经常见到，大概是指一种神秘且难以割舍的感情。热血火影看多了的我，更倾向于把羁绊理解为“缘分与信任”。

是枝裕和通过电影探讨了很多亲子、家庭关系以及这种家庭对个体的影响，相比于社会、时代大背景的共同烙印，家庭关系对个体的最深印象反而是那些你察觉不到的性格、习惯或潜意识。

《步履不停》里是亲子代际关系之间的思索，《如父如子》里是对传统父亲角色的反思，《小偷家族》则是对原生家庭关系的探讨。但这些思索、反思、探讨等等都显得非常克制与压抑，导演没直接给出自己的审判，但不同的观众会给出不同的反馈。

这个家族虽然有小温暖，但是所有人都看得出这种畸形的家庭关系难以持久维系，两个小孩成长在这种家庭里，虽然有欢乐但却缺乏足够的教育和良好的社会关系，对长久发展也不是益处。

既看到了这种连结过于脆弱容易被外界打断，也看到了未来的渺茫空间，但大部分的观众可能也跟我一样不希望这种平衡被立即打破。

基于原著、基于导演、基于社会背景等等，这部《小偷家族》有非常多不一样的解读，有些朋友看完电影说难以理解毫无感觉，我自己看完电影的时候觉得很压抑很难受，但还有朋友看完电影之后直接难过得嚎啕大哭。

让观众产生一种矛盾纠结的心理，把思考和审判的选择权交给了观众，反而令人念念不忘。

每个人都能在电影里看到自己，看到他人，也看到生活——就算在这种压抑落魄的日子里，也有微光。

“电影的存在并非为了审判某个人，导演也不是上帝或法官。设计一个坏人故事，（世界）也许就变得黑白分明，但我认为不这样做，反而会让观众将这个问题带回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反复思索。”——是枝裕和

感谢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