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隐娘

2020-09-18  本文已影响0人  振亡

        午夜有人赶路,马车呼呼地跑过,尘路有灰。又是幽幽的长廊,桃红色镶钻银丝旗袍,嘴唇墨黑的发紫,花隐娘交叉双手,漫长地走路。来回地旋步,好像可以就此走一生。花样的年华,她是个美丽的女子,只是没人陪她,她在徘徊。

        “也许你承受不起,但人生这一回都有第一次尝试。不用害怕,痛苦都是暂时的。”一双金鱼眼上下打量,识货的老板一眼可以望到隐娘的白骨。细碎的脚步,楼上楼下。雨水滴漏,墙壁有潮湿的雾气,可以生苔。“就是这里。”门吱悠悠地关上。灰暗的屋里有隐约的光,晚唐的月映照泛红窗花。浮光掠影,她瞥见自己柔小憔悴的脸。半身割断的菱花镜里削弱的图画,连表情都随便携带上无助。

        她只是静坐着,低头扯着衣服的丝线头。红脂艳唇,金色闪亮的凤尾簪子狠狠地定住头发一角,发油微抹,成型美丽的髻。第一次卖身,她是新婚的媳妇,只是心如死灰,临行将亡的等待。轻抚下巴,她的头被抬起,新娘的盖头终于被揭起。裸体赤身的男子,全身布满纹身,青龙黑虎凶猛地进入她的身体。大腿被劈开,可以脱节环绕。瘦削的肩,骷髅样的疤痕脸,男人面团似的揉搓尖挺的双峰。她还是静若处子,只由那人活动。木头的美人,男人像抱着一具肉色尸体。她一阵心酸,仿佛听到孩子的哭声,双乳发胀,竟渗出奶水。男子畜牲一般啜饮,大口吸吮她。高潮之际,牦牛的巨物在寻找排泄的出口。男性阳具的长度可以触碰她心底的绝望,毅然地抽身,她好像又生了一次孩子。以为是经期,却发现是白色的浊物。钱币砸在她身上,她冷笑着拾起生命轻浮的重量。

      只这一次,她不想再来了。一路小跑,她还能听到孩子的哭声,揪心的痛压抑了心脏的跳动。她喘不过气来,仿佛身上的筋一根根挑开。不祥的预感,恶梦般袭来。温黄的光,她看到了家,只是听不到熟悉的哭声。她的孩子死了,身上还发烫,柔嫩胀紫的脑袋紧闭着眼。她抱着他,她的牺牲全都逝如流水,她哭不出来,哀伤莫如灯灭心灰。她真吝啬,一滴泪也挤不出,只死抱着婴孩,给他喂奶,给他唱歌。腐臭了,连骨头都烂掉,她丈夫把孩子扔到了河里,弱小的东西轻飘着缓缓地消遥。她没有言语,手指抓破树皮,几行血泪。

        奈何天,良辰美景落不到她家的院。饮食难咽,她望着菜汤就想起河流上的浮尸。她看见她的孩子浮了上来,掐着她的脖子说: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她惊吓得把饭吐了出来。她丈夫把她的木椅踹倒,“糟蹋自己,还要糟蹋粮食。”她恍然清醒,自己已不再清洁。

      沉沦,自己跪下去舔浮华的脚趾。她丈夫说她可以有更好的出路,身体可以出卖,不在乎第二次,甚至永远。她用丝绸青绿手帕轻抚着脸,灿烂艳阳,粉色萤光,她是那么迷人。身体与身体之间有吸噬的磁场,喘息的呻吟有木炭重生的热情,短暂或漫长,却从未有爱。空闲的档期,她可以望望天,湖蓝的,鹅黄的,火红的,很美的人世,奈何皆不容下花隐娘。

        原以为执子之手共偕老,原以为来日方长情话长。未曾想有时尽,流星流水君心已似铁,未曾料弦易断,求天求地吾生意难平。

      “若得真情,哀矜勿喜” 泪滴下的字已经成灰,人心是不待风吹自落的花,自身的灭亡无碍它物。她咽下悲哀,可悲哀也已变质,由生的变成熟的,可以咀嚼。

      此生未了,体内滋生夏天燥热的希冀。真热,隔壁的娘子叫床像在唱戏。只见小桃红白纱般飘过,长袖拖地,唱一曲游园惊梦。“花大姐,给您——请安了——”又是鬼魅的假声绕梁,桃花女子狂笑着路过。天天都是走板花腔,真是演戏,真刀真枪的激情戏,还有人配唱。不再寂寞,她笑出声,脸可以痉挛。客人自做自事,她也想着自己的事。同床异梦,身体贴得再近,也摸不到心。

      推开窗,天色黄昏。小桃红教她唱昆曲,手指在空气中变换姿态,可以摘星,可以捞月。体态丰腴,穿着裹紧的戏服也遮不住身前突兀。两个人相视而笑,竟抱头痛哭起来。

      常常觉得有人看她,心神恍惚,蠢蠢欲动的猫在贴她的心窝。她从不出去招客,可那一天她却破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风月场里的一枝花,她只是在巷口踱来踱去,等待,其实不知在等什么。人流涌动,她仿佛看到一张脸,熟悉,陌生,在前生瞥见。角落,有人在看她,只是个孩子,她回过头,孩子便躲了起来。她冲他笑,头发微分,露出额前红痣,菩萨的仪态,有夕阳的佛光闪耀。男孩跑了,背着竹篓,羞赧地逃走。她闻到草药香,清透心脾,好似解药。她望着他的背影,只是个玩笑,美丽的,错误的。

      有人找她,还是个孩子,新生的人,话没有半句。他站在门口,只是看着她,是守门的神一动不动。她脱下衣服,抱紧他,青玉瓷瓶,她可以如此欢喜,在一个男人的身体上留下许多齿痕。垂死的睫毛扑闪扑闪,没有浓密繁多的毛发,成长的孩子,身下还是本能的坚硬。他不懂,忐忑地渗出汗,细软如婴孩儿,还以为是女人细腻的后背。她摸着他的脸,年轻的稚嫩的面孔,唇髻上是细软的毛须,她竟望出泪花。他为她拭去,小小的舌头划过心底的卑微的防线。他轻轻地伏动,生怕伤着她。好像在飞翔,又忽然坠地,美丽醉人的心碎。死过一回,又在潮湿之中复活,听到心跳,沉默之行,剩下泥泞的躯壳。“你叫什么名字。” “王-昭年-。”悠长动人声音,她听到招唤,远古的,已逝的,本能的呼喊。

      “你要等我,我会赎你回去的。” 好傻的人,她是自己堕落的,谁可以救赎她。她站在楼上,她喊他:“王昭年,我等你。”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叫过别人的名字,自己好像又年轻了十岁。爱,这是爱吗?年轻的时候,糊涂地嫁了,生于乱世,无爱的生活何以长久。

      她的丈夫定期管她要钱,蹲在门口,佝偻地抽着烟。眼窝凹下去,黑色的无底洞,长久的饮酒,招妓,赌博。“你要好好的,我们也许还能从头开始。”她递给他钱,他一张一张蘸着口水数着,他嫌少,顺手扯下她的琥珀玛瑙项链。珠子滚落一地,零乱的散沙彻底绝望了根本。她看着他的背影,毕竟是自己爱过的人。一阵心痛,她觉得他活不长了。

      他回不到她身边了,至少还有昭年,她想。他来了,午夜时分,不晚不早。沐浴的水滚烫,她用葫芦瓢往他的身上浇水。只一盏油灯,暗淡的光在他身上泛出温黄蛋白的光辉。她靠着他的肩,咬他的耳朵,暧昧,顽皮,好像野兽。侧过身,脸贴着脸,冰肌玉肤可以摩出火花。真好看,他的眼掉进水晶里。

      白光如沙的日子,他带她到山上看风景。漫山的映山红开的粉白坠地,满满的风流成雪。绿的清澈,红的热情,隐娘眼界顿时开阔起来。细水流淌,她的手指伸入浅流,可以摸到水草,有小鱼啄咬她的手掌手背。昭年捧着泉水给隐娘喝,清凉入心,隐娘活泼地往他身上泼水。湿透的衣裳晾在石头上,草地上两个人赤身躺着,山林里的日光浴,可以望望天,飞鸟流云好不自在。有风轻拂额前的刘海儿,他用手挠她的手心,贴身瘙痒,她钻进他的怀里偷笑。他用草编了一枚戒指,戴在她无名指上,好看的让人落泪。上山下山,终身伴侣,走过了就要一生一世。

      那几日,隐娘从未接客,快乐的是十八岁的少女。老板气死了,花钱养妓女,妓女又要养汉子,天下哪那么多美事。他找人打了那男孩,弱小的人,血流了一地。他眼巴巴地瞅着隐娘,熊猫样的呆坐。隐娘又是可怜,又是好笑。她叫他不要来了,她叫他忘了她。他临走时告诉她,他还会来找她。“隐娘,你要等我。”从来没有人这么大声喊过她的名字。爱一个人的感觉是心熔化了,还要溶入骨髓。真希望永远听到他叫她,对面的阿哥喊阿妹,一辈子的坚持又是几许的光阴婆娑。

      隔断的,终结了,三年前的往事隔了层玻璃,还蒙了层灰。她老了,小桃红给她梳头发现了白发。“你还念着他?” “我早忘了,就没记得过。”她苦笑着,骗不了别人,更骗不了自己。

      儿女情长何其轻薄,在这样的年代岂敢奢言爱。战乱,欲望反比例的上升。兵荒马乱里短暂的安宁,可以消解苦痛。人们匆匆了事,有人拿着钢枪逼着他们完成任务。天天都是排队似的轮回。意兴阑珊,以为一天已经结束,未曾想又有人从后面压住她。皱纹的老手摸索她锦囊秀物,甜腻老狗叫着亲娘。她转过身,黑暗之中,她点上灯。吓了一跳,她竟掩面而泣。她父亲提着裤子,仓皇地跌了出去。真是作孽,他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有感觉。满天风雪,他喝着酒,酒入愁肠,心愈加寒冷。两行老泪结成了冰,呼吸残喘,哽咽住喉咙,眼前只是一片黑。那一夜,他磕死在冰沟里。大雪把他碓成雪人。血流成河,结成了冰好像红宝石。

      她父亲死后,她母亲再不认她。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寄钱给家人,她养活了一群人啊。活着百无聊赖,只剩下一点光,她知道有人在等她。又是炮火,厮杀,尖叫,妇女儿童大批涌进防空洞。她被世人所遗弃,她也拒绝他们。连老板都逃走了,她们还大开着门做生意。小桃红焦急地跑来,急错的话语,她说敌军在街上招慰安妇。说着就拉着隐娘到自己屋里,打开地下的秘道,她把她塞了进去。她对她说再见:我在下面等你,我们还是姐妹。她掩着泪,云彩般飘远。

        一身戏子的妆扮,她上了台。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主动投入敌军的钢丝铁网。外国进口的利刃狠狠地插入她毛茸茸的阴部。血与泪中是致命的性爱。男人前后夹击,还有人吹哨鼓掌叫好。她嗓子一亮,鬼魅的声音真是恶煞人也。她赤裸裸地奔跑,伊甸园了逃出的夏娃,她的禁果始终没尝出新鲜。机枪在身后扫射,她跌进了血泊,下了台。

      荒野有大片大片女人的尸体,苍白的,僵硬的。隐娘夹着包裹路过,心要呕了出来。她在赶路,至少还有家。她丈夫待她还好,毕竟有过恩情。她望向镜中的自己,十年了,姑娘变成小妇人啦。她看着自己身上的疤痕,蜡烛泼上留下的红泪。被咬的,被烫的,被抓的,人可以想尽办法折磨别人,只要自己快活。好可怜的人们,被强势欺负,就要找更弱的群体来出气。没人同情,即使同情也无爱,有时你的不幸是别人活下去的慰藉。

        混乱,迷情,漩涡里的挣扎还要被拽回现实的陆地。她的裤子被刷地扒下来,她丈夫把她按在炕上硬邦邦地就要顶入。这辈子没反抗过,可这一回她拿起剪刀刺穿那男人。血溅了她一身,桃花扇上的红点艳丽地开出牡丹。她疯了,杀了人说真痛快。没人管她,人们自顾自逃命去了,谁在意一个疯婆子杀死了人。

      又是幽幽的长廊,桃红色镶珠银丝旗袍,明艳的红唇。她来回地踱步,时不时望着远方,她等的人可能也在等她,只是忘了寻觅。

      思念蔓延成一条线,触碰夜的深邃。人们看到,隐娘跟着一个男子走了。花样的年花,忘年的恋情,隐娘扯着爱人的衣襟,哭了起来。这一次昭年可以陪她到最后,她奔向自己的幸福,不再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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