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正月----我的乡村(六)

2017-03-05  本文已影响186人  敏也

耍正月

   家乡人的观念里,正月是用来耍的,而且人人恪守着这一规则,把个日子耍得乐翻了天。

初一凌晨,一般是三点多一点,屋外的鞭炮早就响起,守岁的我们刚睡过去一会儿就醒来,穿好新衣服,吃过包进钱币和各样甜头的饺子,眼珠子摇得像铃铛,专等着父亲把一个粗爆杖拿在手中点燃,引芯喷出火花,就要燃尽的时候扔出去,“砰”地一声炸响后,门就打开。然后这一天,这门可就不关了。

拜年的人一拨接着一拨,把村庄的街面喧闹出一股股热气。街道常结着冰,天空常飘着雪,在我童年的那个时段,人们一年在土地里的收获也不能置办多少东西,把滚圆的棉袄、棉裤外面再套上新做的褂子、裤子,这就算打扮齐整了,兄弟一起、妯娌一帮,十个、五个地走家串户。进门一张嘴问好就先鼓出一串热气,叔叔、婶子、大娘地叫,满屋子人影晃动,人声不断。男人们坐在备好酒菜的圆桌旁喝上一盅烧酒、吃上几口配菜,女人们就东拉西扯地说着家常,小孩子只管把一家家递来的糖果慢慢装满了口袋……有的人家摆着家谱、放着牌位,进门要磕一长头;有的家里就一老人,拉着你的手不愿意让你走……村东村西、村南村北地走,每家的灯都点得足够亮、屋里照得暖暖的,热乎乎的心让每张脸都透着红意,一年的头儿就在这鞭炮和人心烘托出的暖意里开始了。到早上七、八点钟小孩子就把这拜年的事基本做完,祖母这些守在家里的老人开始出动走几家必要的亲戚,母亲会在晌午前回到家中,而父亲必定是要傍晚时分才红着脸、醉着眼、满脸笑意地走回来,各家备下的初一的酒洗去他旧年埋在心底的愁与累,一路走、一路喝、一路和亲人、好友的对新年的憧憬与诉说,让他在微醉里给这新年的第一天一个别样的注释。

这拜年可说是具有仪式感的耍的形式。而住在我们石良镇的小孩子和年轻人如果在初一这一天不赶往王屋水库去看看,日子就仿佛没法往前走了。于是吃过这一年的第一顿饭就往那里赶。水库的堤坝上、边缘处的亭子里、连着溢洪道的花园里早就挤满了人。在小孩子的眼里,那水库大到没了边际,库边有厚厚的冰层,好多人在上面溜来溜去。并没有更多玩耍的形式,只是去看看、在宽的路面上走走、和见着面的熟人说说,让自己的影子和脚印在那里停留一会儿,这就心满意足了。这初一的大部分时间就留在村庄里,伙伴们凑一起并不玩什么游戏,只是看每家的春联贴出些什么新意,看每家院子里鞭炮放过后留下的红纸铺满的样式,看街道、村头人们走过的姿势……一天的心都悬着,期待着有什么不同的事发生,琢磨着这新年的第一天和去年的最后一天有什么不一样,子夜那一刻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年与年的碰撞或交汇……

从初一耍到十五,这十五的耍又到了一个高潮。祖母会在这样的早晨和我们说:“耍宵了,使劲玩呀,过了今天就要收心了。”我们的心就飞出去了。白天村镇中都会有些不同样子的表演 ,锣鼓远远近近地响,小孩子们就结着伴各处去看。盼到了夜幕合拢,这夜晚可就完全属于小孩子了。元宵夜里鞭炮已是零星蹦响,呈现出退场的趋势,各种“花”粉墨登场,成为主角。自己放、到别处看人家放,每家的院中都生出“花”来,飞过各自的房顶,每个人的心里也都开出花来,不知道多少梦在空中绽放。大大小小的孩子手中都会有一把“解闷”(一种可以手中燃放的小“花”),细细长长的一根,点起来能燃很长一段时间,噼里啪啦地轻响,星星点点的小花。拿着它跑起来、转起来、跳起来,一群人互相地斗起来,或者大家围成圈一起向中间举起来,尽着我们的想像赋予那些小“花”不同的意象……这样的夜晚,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玩到多晚就玩到多晚,大人们不做任何的约束,只是远远地看着、笑着……

小孩子沉在简单的快乐里,不知道大人们要做怎样苦心的打算才能让这年过得有滋味,怎么颠倒着酒菜才够把客人请完,怎么算计着物品才能把人情送完。我们姊妹只管在正月里做着不同的盼头,单纯的玩耍不足以填满点燃了欲望的心,就急着走进初二开始的走亲戚的日子里,去到另一种耍的样式里。

新年的第二天都是外甥走舅舅家、侄子走姑姑家,初三闺女回娘家,然后姨家、姐家地走,一直走到初五、六,再走动的就是远亲和朋友了。祖母的舅姥爷家的孩子、姨姥姥家的孩子没出五服,但已是远亲,他们会择日到家走走、坐坐、说说,一年也就见这么一次,把血缘的关系再牵连一下,但并不久留。至亲可就要从早到晚地伺候着,热热闹闹地凑一天。我们家里有两天固定地侍候客人,初二来的是祖母的侄子、侄女们,八九家之多,闹闹嚷嚷地炕上、炕下两大桌,一大早就到来,夜很晚才离去,吃饭、喝酒、打牌,把所有的快乐都释放在每个空间里,亲人们一年的故事都在这里说出来,一年的苦痛和欢乐都在这里倒出来,我们姊妹仨就夹在这些人群里进进出出,心思也飘忽不定地跟着他们的诉说想东想西。初三来的是姑姑一家四口、姑奶奶和姑爷爷,母与女、哥与妹、表兄妹们就盘腿坐在炕头上说这说那,饭菜倒不是重点了,说到晌午也不愿开吃,说到夜深也不愿离去,场面就温和、温馨。有时候老三爷爷家远在上海和沈阳的二爷爷、三爷爷会带着一家老小回来,我们远在哈尔滨的大姑奶奶家也会有人过来,外来的面孔带着外面世界的音信把我们整个的人都给带向很远的地方。我们要走的两家重要亲戚,一个是镇中心村石良集的姑奶奶家。姑奶奶家五个姑姑、一个叔,又和祖上住在一起,加上父亲领上我们姊妹仨,满屋子是人,不知道谁和谁在说什么,就这么说着、耍着。去姑姑家一般是初六,从我们村走到文基乡的大谢家,隔一条宽河,走一条直道,中午前到,顶着月初的月亮踏着雪地回。这一天耍得最充分,在姑姑家的每个屋子里走过,在姑姑村的每个角落里量过,然后就是吃爆米花,读姑夫订阅的《新体育》。现在想来,我运动的启蒙就来自年节里姑姑家那个温暖的小屋。然后偶尔能去的就是祖母的老亲,因为远,父亲会用独轮车绑上两只筐篓推上我们;再能去到的就是十几里外黄城集村的母亲的姨家……

黄县人待客的礼仪很是讲究,一天要吃三顿饭:客人早晨进家门,家中的餐桌上会有四盘菜、一瓶白酒,男宾落座后就被主人劝着菜一筷、酒一杯地说着天南海北,这酒就慢慢悠悠地喝得连起了午饭;中午是正餐,八盘八碗端上,打卤面盛上,猪蹄冻、拌烧肉、炖丸子、烧鲤鱼这些常规菜一定会端上桌,面条的卤子开得浓稠起泡、肥肉飘着、黄花菜佐着……肚子暖起来,脸色红起来,然后男人们开玩,女人们村中走走亲朋;到了晚间,酒席开启,推杯换盏,起令猜拳,亲人们斗着嘴隐,比着酒量,土地的墒情、一年的收成、心底的亲情、伴着酒兴这个有着文化底蕴的家庭里的人们还不时地会迸发出些诗情,就这样说着、喝着,直到深夜。柴火烧红的灶堂、白酒喝红的脸膛,屋里到处是暖和和快乐。客人带来的礼物已收下,主人的回礼已装好,半醉的男人们在亲人的推拉下、搀扶下,踏上了归途。

每天的街头都能看到走亲戚的人,拖家带口的、拐着篓子挎着篮子的。日子浸在一天天的热闹里,小孩子每天都会把散鞭炮在村子的某个角落放响,把“二踢脚”的两个鞭芯对好,燃起其中一个,引燃另一个,获得两声脆响的快乐,把“钻天猴”轻捏,伸长胳膊对点,感觉呯然升空的快感,也把正月里群体玩耍的时段呼唤出来。

初七开始,各村年前就准备好的秧歌就要扭起来了。我们东营曹家、还有黄城集、平里院三个排练秧歌最好的村子的秧歌队每年都会被召唤到镇的中心大道上去扭上一番。一大早,人们就往集上聚焦,秧歌队的装扮从更早的晨光里就已开始,这个时候正在集合地整理道具、给自己的腿上绑上高跷。每个秧歌队的队头照旧是锣鼓队,鼓点敲出来,秧歌队就走起来。村人当然愿意为自己村的表演叫好。我们村的经典要数西游记里师徒四人的表演了,唐僧骑着白马,摆着永远的优雅;八戒戴着黑帽,外张的耳朵分外抢眼;沙和尚挑着行李,高跷踩出四方步;耍宝的是孙悟空,由被叫做“寿”的长辈,我同学的爸爸扮演,头戴紧箍,手拿哨棒,横摇竖摆,左挥右舞,时不时手搭凉棚望向远方,又穿插着揪取身上毛发的动作,冷不丁地还会把跷踩到人缝里,引得人们尖叫和促拥,活脱脱一个《大闹天宫》动画片里猴子的模样。还有那个骑在纸糊的毛驴上的叫作曹作营的父亲的同辈扮演的媳妇,包着花头巾,脸上白粉红腮,身上粉衣绿裤,虽然皱纹满脸,但低眉顺眼,顾盼颦笑,动作娇羞,把个小媳妇描摹得活灵活现。牵毛驴的是我上一级的学生,头顶竖一“钻天锥”,踩着高跷能劈叉,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把个场子趟出来,逗着毛驴转圈圈。“跑旱船”也很精彩,扮演艄公的人把一条船撸摇得风快,划出很远,这旱船就要大跨步地跟上,整得船体上下波动、左右摇摆,很有一番乘风破浪的感觉。这师徒四人和骑毛驴、跑旱船的总会被围观的人拦下来,让他们做单独的表演,满足观众的同时也是对他们表演精彩的一种肯定了。其他的就记不清楚扮相了,反正是一长队都踩着高跷,穿戴各异,手中拿着各种器物,大概都是传说或是民间敬重的故事里的人物。高跷队的后面跟着花鼓队、彩绸队、花竿队,反正这个队伍会扯出很长,人们围着队伍转,小孩子跟着队伍跑,乡村的集镇上就空前的热闹。

秧歌队在集镇上表演后,就回到村里,专门在河南面、河北面地轮着演,然后就集中到村委前的空地上撒着欢地扭。和这个队伍沾亲带故的村人们更是不能饶过他们熟悉的表演者,叫着名子,说着辈份地要求他们一遍一遍地扭起来。遍村的鼓声、遍地的秧歌,整个乡村就被这秧歌渲染出特别的喜庆来。秧歌队不断地被外村邀请去演出,这群人就一直扭到十五。十五这天晚上,他们又举着各样的手扎灯,在各家的门前走过。也有别村的队伍,没有什么表演的,只是举着灯一村一村地走过去。反正初一到十五,只要有锣鼓声响起来,我们就被唤到了门外,站上高处看花灯、看秧歌。

有时候,村里还会从腊月开始就排一出戏,等着正月里上演。大多的时候,村中的戏台上会请来县里的戏班子演出一场、两场的吕剧或京剧,满村的老小就又有了聚合在一起玩耍的别种风趣。

走过十五,十六的时候出嫁的闺女还要回娘家门一次,这正月的耍就断断续续地走进二月二日,年味也渐渐散去。

在正月的年事里,人们带着耍心走过,但对于各种属于年节的礼仪和祭奠遵循得可是毫不含糊,不敢打半点折扣。

年三十守岁时基本被禁语,小孩子急着表达什么时会用手势,偶尔说出个什么话会被大人用眼神制止。初一这一天不能动剪子和刀子,不能扫地、丢垃圾,不能把水泼出去,以免扫走运气、泼走福气,这样烧饭时就得仔细柴草别掉地上,鞭炮的红纸头就那么散在院里、街头和雪里,表达着自然的喜气。三十日下午请回的“神”初二午夜要送走,祖母就会包出素馅操手水饺,双手箍好边后把边沿处团到底部捏到一起,看起来像顶着圆脑袋并手念经的僧人,有了不是人间物件的感觉。三十晚上包进钱币的水饺要留一些放到初三,让回家的姑娘吃到,意味着娘家人的牵挂。初五开市要放出一挂鞭,高高挑起来放大些声响好让财神爷听到,给出个好年景的开端。初七、十七、二十七分别是小人辰、中人辰、老人辰,各家在这样的日子里都要对应着不同的“人辰”做疙瘩汤、擀面条、包饺子,给全天下的每一个处在这些年段的人庆生。正月十四被我们那个地方为称为“赶状日(壮)”,为的是什么已经不清楚了,只知道每家都要吃包子,说是“一年不赶状(壮),十年赶不上”。十五日的下午,各家的孩子都要提着祭品上祖坟,在坟茔前放上手做的灯,给祖先照亮。家里的门墩上、锅灶旁、案头上也摆放上一排,照得通亮。这灯是祖母和母亲带着我们用萝卜、胡萝卜的底部一截或白菜根部,挖出肉心,放上棉芯,滴入浊泪做成的,暮色来时就点燃,在院中、在屋里,闪闪烁烁地直到燃尽。二月二,是正月里最后一个值得记挂的日子了。这一天,男人们要剃“龙”头,腊月里剪好的头发不管长到多么繁茂也要等到这天动剪,讨个一年好运的彩头。女人们就在家里把面缸里剩下的最后的过年馒头拿出来热好,把孩子们去年七巧节挂在墙角的、忍住馋意还存放着的巧果炸好,把压锅台、压窗台、压面缸的圣虫、猪头也收起来在油锅里煎好,全都吃掉,说是“煎虫眼”,为的是家里一年不招虫。还要从锅底里掏出些草灰来,在院子中央、街门口洒出梯子、粮囤形状,也为着此时已是“惊蛰日、百虫苏”的时节,驱赶百虫,引龙回来。这起源于三皇之首伏羲氏时期的节日,这“龙抬头”的纪念为敬龙祈雨,为耕牛下地做准备,企盼着一年能有个好收成……这些老规则、老习俗融在耍正月的过程中,被人们口口相传、辈辈示范,在村间成了一种约定俗成,也规矩着我们这些孩子一步步地走向自己的人生。

年事已渐走远,人们在痛快玩耍之后已把春天的田间农事开启,孩子们也走回学校开始读书。

                                                           2017.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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