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为陌生人哭泣

一步踏上台阶，跳跃，进入水池中央，盘腿坐下，我和一个石砌的龙头相伴而望东边月。怅惘的肚皮里装了一杯刚倒进去的珍珠奶茶，我伸出手抚摸着身旁的“龙须”，轻轻地拍着他的额头，借以甩开不能去下眉头的想要哭泣的念头。

你得承认，当你温柔备至地拍一块石头，你他妈真的是无聊至极。可我忍不住。

假如必须得和你解释什么的话，那也许得谈及文二。半夜三更不睡觉，一个人走在寂寥的灯光下，舒展经骨，偶尔和路过的朋友或是蟑螂、猫狗逗趣，就是文二会干的事。同样的半夜三更，我在吱嘎作响的床铺上小心地翻了个身，却收到文二消息——他很难过，哪怕是路过身边的老人，都忍不住要哭出来。

你也许要以为文二经历了什么不幸的家庭变故或是遭遇爱情的折磨。这并不不是没可能，只是对于一个把书和艺术看得比女朋友还重要的人来说，文二也许遇到了我们都熟悉却都很难解脱的魔鬼。

嗝——一口气喝完的珍珠奶茶此刻开始发涨，并以洪涝替代干旱向喉咙袭来。我突然觉得我是讨厌这杯奶茶的。它还是一样的少糖少冰，甚至也匹配了往日一样路过的风和街上差不多的行人。只是在喝它之前，我路过了一个陌生人。

这是一个赤裸着上半身，下半身套着肮脏泥土污垢的橙色施工工装裤的普通工人。可好歹不歹，他在我要拿起吸管戳破杯盖的那一刻，走进我的眼里——面无表情，一脸茫然。这个很明显已经当了父亲的工人，站在施工的道路上，习惯性地喘气式呼吸，黑黄黑黄的身体比年轻人流失了一倍般缩着。彼时，他旁边的挖掘机已经休息，成吨的泥土趴在地上，等待被运往不知名的时空。道路两旁是打扮时髦的学生——和他孩子差不多大的学生，还有拿着一杯奶茶的我。

一杯难以消化的奶茶，灌进了我的心里。文二的话，瞬间引起大坝决堤。在我母亲看来，我就是一个天生神经脆弱的女儿。简称，有病！为陌生人哭泣的冲动，我仿佛很难忍住。要知道，我母亲是面对亲妈跳河自杀，都能和几个姐妹淡然自若的用钱解决问题的人。而她的女儿，却是一个读到张爱玲老死在自己的公寓里，无人发觉而哭得撕心裂肺的人。

如此天赋异禀，自然落实了我在母亲口中的怪胎身份。而一旦承认，这种冲动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阁楼上的疯女人和我的同学里总有的几个疯婆婆，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划开历史背后的女人来，他们断臂残心，血肉淋淋。丢了傲气的父亲，在水泥工地里一脚踩上一个钉板，流出的血把所有我遇见的工人都变成了红色。晒黑的小孩，光着脚，在堆满塑料垃圾和混凝土块的空地里荡秋千，没有麦田可以守护的我，热泪直流……

人世的绝望，究竟是不是虚无呢？

我不知道，所以我不敢多看。而文二恰恰相反，越是漆黑的深渊，他越要看。他对每一个遇见的人笑着，洒脱又不失体贴的温柔。他看很多的书，时常搂回一满怀的书，却在象牙塔顶端，凝视被前进的社会扑倒的人群，为他们落泪。他看着社会，看着人心，也看着自己……

我和龙头枯坐着，月光下两块石头都砘在原地，一动不动。旷野星空，朴树宇宙，月亮始终是那个月亮，而光已经不是原来的光。我终究不能在此起彼伏的车笛声中，返璞归真。于是只能睁开眼，伸出手，轻缓地拍拍龙头，希望他可以感受到温柔。

温柔如童年——被母亲撕毁了课本，挨了一巴掌，我离家出走。之后有一下午的阳光，陪我蹲在公园的水池边，和水里的鱼说话。我想，总有东西能听到。文二说，他想活下去，快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