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城之恋
时间久了,人是会麻木的,不管是什么,不管当初是如何的新鲜刺激或者如何的懊恼悲伤,都是如此。好像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此刻我所在,第一称谓应该被叫做城市,当我随口开始从嘴里念出这个或者那个城市的名字时,城市到底是什么,城市所包含的内容和人物,城市所带给我所有的记忆,反而退化成为最无所谓的背景,有或没有,都完全不影响表述和所指。我日日夜夜生活在这个天空下土地上,原本似乎是念兹在兹,仿佛天天为了居住证、购房资格等等这个城市里最有标志性的标的物在打拼,可等到,那天在离去后,那些当时最最紧要的事物,在记忆里,又完全与这个城市不能对版,能够还被记忆和留存的却是:菜市场、街头小馆、浅颦含笑的脸。
在我天天上班和下班的路上,会有很多的外地游客在楼外照相,这或许会让两边的人都产生怪异的时空距离,面无表情的我会奇怪他们的兴高采烈,他们兴奋异常的表情后面会纳罕我麻木异常。是啊,同样在地球上最高的建筑物前,我们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小心被时空门送到了一个地方。我开始回想,自己是不是在别的城市里,在别的旅游盛景之地,也如同对面的游客那样用兴奋异常的脸去面对当地人木讷冷静的眼,应该是的。那么,回望以前,一座座的城市,一个个的盛景的故事,能否告诉我什么是城市,什么是旅途。曾经,我会和大多数人一样,在未到达之前,就已经被各种描述和印象以及概念写满了脑际,帝都、沙尘暴,中南海,魔都、金融圈,拎得清。来到那里后,听着这种种的言语和描述,我会不会在离开后,忘记了菜市场、街头小馆、浅颦含笑的脸?帝都魔都大苹果红磨坊,城市,那些所有人口中的最典型的描述,是我们到达前以及离开后,依然被描述构造着、支撑着,精彩绚烂然而,千人一面。
那年去普兰县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两样圣物,冈仁波齐和玛旁雍错,圣山和圣湖。在进县城前,路上就已经把两个圣物朝拜过了,各种角度各种膜拜各种沉浸~,等傍晚时分开进县城后,这座小城有些奇妙的感觉,首先是人少,全县一共才七千多人,县城里也就住了千把人,这里是全国人口最少的县城之一。人少到开车在县城里转了一圈路上找不到人问路。第二,物价很高,因为这是阿里地区唯一和尼泊尔印度通商的口岸,县城里估计尼泊尔人和中国人一样多,晚上吃了两个炒菜喝了瓶啤酒花了小两百。等到晚上住下的时候,旅店之破烂,超乎想象,比内地农村的房子还破,门是关上都有条大缝敞着。同屋一共住了五个人,我和一个路上捡的的驴友,另外三人也分不清是印度人还是尼泊尔人,他们的脸也黑,手也黑,说话咕噜咕噜的,完全弄不清什么来头。这些都不重要。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很早起来,出去遛弯,县城就一条街,走到尽头,往山上去,一堵矮墙把我看呆了,那是用牛头的骸骨涂上了鲜红的油漆,码成的一堵墙,牛角向四处直刺出去,牛眼的黑窟窿瞪向四方。这牛头垒成的矮墙尽头是座玛尼堆,经幡翻飞咧咧作响。站在矮墙边,顿时就怔住了,呆立许久。转身离去时,望见对面的山壁上,有白石头拼出来巨大的字:永远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这些记忆中的事物是真实的普兰县吗,是的,也不是。因为既有被他人描述构建起来的印象,也有自己转角之处留存的记忆。每个城市皆是如此。我有一个老哥说他逛菜场是马踏联营的感觉,进去先转一圈,途中他把鸡鸭鱼肉像点将一样和认识的摊主打好招呼,一圈点好,再转一圈的时候就是收割,把所需物品一圈拿下,出门看表,十五分钟搞定。我不是这样的,我愿意慢慢转悠,菜市场是一个城市的腠理,就是皮肤的最细最小纹路,是感知一个城市最传神的部分。那年去冲绳,全家人去逛为外国人购物准备的国际街,只待了十分钟就闪人了,牵着家人的手,走累了就背会,一路蜿蜿蜒蜒,走向社区的深处,走进了一家小菜场。
小菜场里,不是一个个档口,而是一间间小店,有卖蔬菜瓜果的,也有卖杂物餐具的,棚户低矮,小路弯弯,其中顾客非常稀少。有家小店是专门卖类似中国瓦当的,就是在门口或者影壁上,做装饰的一个小物件,大多数是泥塑的,还有铜制或者铁器,造型千奇百怪,古代的鬼脸,现代的叮当猫,颜色鲜艳,做工精巧。店主人或许还是这个方面的收藏家,很多物件看起来年代已经很久远了,有着包浆和苔藓在其面上爬过。店里看不见主人的身影,物件多到好些都摆在里屋外的檐下,旁边有水车里的水嘀嗒落下,周围没人,有只棕黄色的猫,蜷在瓦当的中间酣睡,肚皮随着呼吸层层的起伏,除了那水声,猫的轻轻鼾声,再没有更多的声响。时间就这样停滞下来,半晌没有流走。
然后家里的领导在另一家铺子里淘到了好东西,漂亮的日本小碗小蝶,因为清仓,价格便宜到人民币一毛钱一个,仅仅是店主人用层层的报纸包装的功夫钱也不止这个数啊,这让我们惊喜中有些诚惶诚恐。回去的路上,又找到一个超级好吃的烤肉店,那一片入口即化的牛肉香,把我们全部吃醉。于是,这个城市,与导游手册里完全不一样的面目被收藏和记忆了。叙述关于城市记忆的书,就不得不提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其中最为有名的句子这样写到:“在梦中的城市里,他正值青春,而到达达伊西多拉城时,他已年老,广场上有一堵墙,老人们倚坐在那里看着过往的年轻人,他和这些老人并坐在一起,当初的欲望已是记忆。” 所以,我正在这些自己身在其中并不断老去的城市里储蓄记忆。
在那些记忆中的城市里,如同书里的主人公马可波罗一样,最不愿意讲述的反而是自己最初出生和成长的那个城市。此刻在敲字的当下,来自这个城市的很多人热闹的聚在一起饮酒欢唱,而且打来电话,想要把那份欢乐传达。有时欢乐的人们会忽略一件事情,你之蜜糖我之砒霜。马可波罗在最后对着忽必烈说到:“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是给抹掉了,也许,我不愿意全部讲述威尼斯,就是怕一下子失去她。或者,在我讲述其他城市的时候,我已经在一点点失去她。”
那个城,那个我来自的城,在我喃喃的自语中,在絮絮的讲述后,已经,一点点的失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