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小说连载)
(四)
“覆巢之下无完卵",玉书的突然失踪是一家之不幸,也是抗战乱世家国之不幸。国难当头,大丈夫自当浴血沙场,只不过玉书是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离开家人的,这不能不使他的小家一下子陷入困顿。自打四月份,日寇从萧山、富阳两面进攻诸暨开始。诸暨各地惨案并发,诸暨人开始了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
时势造英雄,乱世出佳人。花招新婚燕尔不过数月,就遭遇了丈夫失踪,公公病倒,孩子小产夭折等一连串的不幸。尽管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但花招的心却日复一日地沉入了冰窟。梅雨天淅淅沥沥,绵延不绝的雨丝浸润了花招的泪腺。自打玉书走了之后,每当夜深人静,夜幕漫漫袭来之际,花招便坠落无边无际的惶恐之中。她总是噩梦连连。她梦见一只孩子苍白的小手远远地向她伸过来,似乎在向她呼喊:“妈妈救救我!”;她梦见玉书满脸血污地躺在一大堆尸体当中,嘴唇吃力地一张一合:“花招,对不起,我回不去了。”花招每每从噩梦中惊醒,不觉汗透发背,泪湿枕巾。
但形势每况愈下,根本容不得花招有过多悲伤的机会。日本鬼子三天两头突袭诸暨乡村,所到处杀人、放火、抢劫、强奸妇女,无恶不作。 花招在晚年常常提起“日本佬造反的时候”,痛斥“日本佬”、“和平佬”、“萧山佬”的可恶。花招没读过书,她不知道日本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以为日本人的侵略就像“长毛造反”一样,所以她总是把鬼子的侵略,说成是“日佬造反”。所谓的“和平佬”就是打着“维护大东亚和平”旗号,帮着日本鬼子干坏事的“伪军”,而“萧山佬”则是一些来自萧山的地痞流氓,日本鬼子一打入萧山,他们不像其他地方有骨气的中国人一样奋起还击,反而成了软骨头做了汉奸,带着日本鬼子进入诸暨祸害百姓。花招对这三种人有着刻骨的仇恨。是这些坏蛋的入侵改变了花招一生的命运,使花招的人生步入一条漫长的冰河,她吃尽苦头,受尽白眼,终至孑然一生。
日占时期,老百姓生活极为艰难,一方面要提防日本佬的袭击,随时准备逃难,以苟全性命于乱世;另一方面又不能丢下田地不管。民以食为天,粮食是命脉,不能错过种植的节候,否则百姓就将无以聊生。所以百姓只好采取各自为战的方法来保护自己。一般,男人们照样下地务农,早早地把耕牛牵出栓到山坳或树丛中隐蔽。年轻女人特别是姑娘通常穿一些破旧衣衫,留一个成年妇女的发髻,一听日本人来了,就在脸上抹一把黑灰,打扮得像个讨饭婆,拼命出逃。老头老太则留下看家,日本人来了就装聋作哑应付日本人。
玉书家,本来是劳力最强的。玉书一走,公公一夜之间须发皆白,卧床不起,再也无力从事田间繁重的劳作。后虽经花招悉心调养,病情渐有好转,无奈元气大伤,身子骨不如以前那样结实。眼看着稻田里禾苗返青、分蘖、拔节、抽穗,急需人当值,公公自然沉不住气了,拼命想起身去田头劳作,但每次起身都感头晕目眩,气喘吁吁,不由哀叹自己身体今大不如昔。
生命是种奇怪的东西,有时外表看似坚不可摧,事实却往往不堪一击;那些表面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反倒能历经风雨而不败。花招就是这样一朵冰天里的腊梅!花招长得娇小玲珑,身高不过一米五八,体重不足九十,又加细皮嫩肉,美艳如花,谁也不会想到这朵花会开得那么持久。玉书刚失踪的时候,村里人都兴奋了,激动了。对于一个小村子来说一年到头难得听到一点新闻。老百姓过的都是“白天一把锄头,晚上一个枕头”的单调日子。玉书的失踪,无疑是个爆炸性的新闻,难怪整个村子都轰动了。男人们也帮着去打听点消息,女人们则隔三差五跑到花招家来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唏嘘一阵,叹息几声,掬一把同情的眼泪,满足地离去,一如鲁迅小说中鲁庄的那些人们。随着玉书的一直没有下落,战事的一天天吃紧,人们开始自顾不暇,这一桩新闻里的趣味也渐渐被人们咀嚼干净,女人们对于花招就慢慢露出鄙薄的神色来:“都说红颜女子薄福命,别看这妞长个漂亮脸蛋,却是个没福的人。”男人们对于花招的美貌自是唾涎的,但那是在未嫁之时。女人一旦出了嫁,名花有了主,身价自然就掉了。花招嫁给了玉书,况且又有过身孕,那就是一朵鲜花插在那什么上了。玉书虽然不能说是牛粪,但花招毕竟已是插过一次的花,不值钱了。所以男人们虽然心里嫉妒得要死,但表面还是装出一副“君子固穷”的凛然正气来。人在落难的时候,能真心相帮的人其实是不多的。但花招没有像祥林嫂那样老是向人唠叨自己的不幸,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花招只在夜里一个人偷偷地淌眼泪。花招坚信玉书是去打日本佬了,只要把日本佬从诸暨打出去,玉书就该回来了。这样想着,花招就渐渐坚强起来。她要把这个家撑起来,要把这个家打理得好好的。这样,玉书回来就会高兴了,玉书回来肯定会搂住花招深情地说一句:“小花花,谢谢你,守住了伢个份人家。”
花招想清楚了,就振作起来。她不再愁眉苦脸,脸上渐渐阳光起来。花招虚岁只有十八岁,她是那样的年轻,浑身都充满着活力。年轻真是好啊,她不会把事情一个劲地往坏处想。花招得把事情朝好处想。花招的后来日子长着呢,玉书哪能一辈子不回家?只要玉书回家了,孩子可以再养,生活就好过了。花招对公公说:“爹,玉书不在,我就是您的假小子。家里、田里的活您尽管吩咐。只要我新妇在,就不会少您一口吃的。这个家我来撑。”
公公看到儿媳妇如此硬气,如此孝顺,不由老泪纵横:“花囡啊,可苦了你了!”
花招把玉书的衣服改小了自己穿上,她开始晴雨落雪戴一顶三角斗笠,赤着双脚像男人一样下田干活了。花招的脚很小。花招的前脚板尖尖的,几个脚趾并在一起稍稍往脚板底挤压。花招小时候曾经缠过脚,但因为是老幺,又比较任性,母亲心疼她,所以缠缠放放,不像姐姐那样缠得彻底,成为三寸金莲。到后来干脆不缠了,成了一双解放脚。花招的解放脚还是很小,只有三十四码。幸亏有这双小小的解放脚,使花招能够像汉子一样走过无尽的艰辛,度过漫漫的冰河。
花招在公公的指点下耘田,施肥,割稻,脱粒,下种,拔秧……花招什么活都干。手磨破了,脚起泡了,皮肤晒蜕皮了,花招咬咬牙,不吭一声。公公服了。村民们也服了。花招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挑起了家庭的大梁。人们说,玉书这老婆看上去嫩芽芽的,实在比男人家还要扎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