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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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在天亮之前结束这一切。大巫师扔给我一把刀，下达了最后通牒。
我捡起刀，又问一遍：“非此不可吗？”
大巫师说：“想变成人，你没有别的选择。”
段青吃了安眠药已经睡熟了，我蹲在他身边，比划了比划，用刀剜出了他的心脏。
大巫师让我找块平整地躺好，我有些不安地躺下，他念了个短咒，用那把挖了段青心脏的刀刨开了我的胸腔。
伤口没有流血，他把手伸进去摸索了一会儿，我突然感到一阵刺痛，眼前直冒金光，等到视力恢复，我看到大巫师的手里拿着一颗巴掌大的白珠子，上面挂着红色血丝。
“这就是我的鲛珠吗？”我问。
大巫师点点头，将珠子置于段青的心脏上，开始念冗长又艰涩的咒语。
我看着我的鲛珠，心想真丑，和夜明珠一点都不一样，倒像是死鱼的眼睛。
念了一会儿大巫师停下了，我以为结束了，他却说：“不成。”
是我理解的那个不成吗？
大巫师点点头，将心脏和鲛珠分别放回我们的身体里，施法愈合。我忍着余痛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以商量的口气对他说：“既然这个不行，您能不能把人工费还我？”
大巫师似是听到天大的笑话，扯了扯嘴角的肌肉，最终没笑。
“费用一经收取概不退还，”他冷漠无情道：“不过，鉴于你是老顾客，我可以格外开恩免你下一次的钱。”
我忍不住大叫：“下一次？是下辈子吧！你明知道我活不到天亮了。”
大巫师说：“你留着钱不也没命花。”
我颓然坐在凸起的山石上，段青还在沉睡，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曾短暂离开过身体，也不知道自己差点再也醒不过来。
“我要死了。”
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战栗不已。
鲛人死后没有灵魂，身体变成泡沫，风一吹就什么都不剩下了，仅仅是想象一下都让人头皮发麻。自身的存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抹消，那我活过的三百年又算什么，一个无足轻重的笑话吗？
我突然无比痛恨段青，为什么我在几十亿人类里精准挑中了他，为什么偏偏是段青杀过一个鲛人。
为什么在我们认识的六年里他没有坦白，我也没有坦白。彼此心怀鬼胎地相拥而眠，几百个夜晚啊，怎么就能安然入睡啊？
大巫师望着东方的天空，黑蓝色逐渐稀释，星群也渐渐隐没了。
“芙，你的时间不多了。”
我让他离开，剩给我独处的时间，然后左右开弓打醒了段青：“别睡了，你老婆快死了！”
段青懵懵地坐起来，脸上挂着巴掌印：“我怎么睡着了？嘶——好疼，我脸怎么了。”
我说：“我快死了，你还有什么要坦白的吗？”
“你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
“少废话，快把隐瞒的事交代了。”
段青见我双目喷火，缩起脖子回忆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道：“对不起，我在枕头芯里藏了私房钱。”
怪不得睡觉总是死死抱着那个破枕头，真是岂有此理！不过眼下没时间算这笔账，我拧住他的耳朵，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还有呢？”
段青疼得嗷嗷叫，“快断了”，一边眼泪汪汪地补充：“上个月不是过生日嘛，我偷偷买了美女写真集，就藏在……”
“衣柜底下，”我深吸一口气，一脚踢向他：“你还有脸提？那种瘦竹竿你也看得上，我早一把火烧了。”
段青眼泪哗就流出来了，“没了没了，真没了，我就这点爱好，你又不是不清楚。”
本想着给他个机会，没想到他不到黄河不死心。对面的石壁上反射出一丝光芒，而我的身体早已如泥牛入海，衰败得一发不可收拾。
怒火平息下去，我松开他的耳朵，用自己都毛骨悚然的温柔语气说：“你还记得吗，你跟我说过阿空，你说自从大学毕业就失去了联系。”
“嗯。”他怯生生地应道。
我说：“你放的什么屁，阿空根本就死了，你挖了他的鲛珠，是吧？”
我在期待什么呢，指望段青控诉我吗，说我冤枉人，他这样好脾气的人怎么会对朋友下毒手？我等着他解释，第二道光线照在石壁上，左手失去了知觉，我还在等。
段青头扭到一边，平静地说：“是。”
说不清楚是愤怒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说起来我和段青互相欺瞒，原本也没有理由愤怒。
段青重新看向我：“你呢，目的达成了吗？”
我堵得难受，说话也恶声恶气：“当然没有，因为你的谎言，我即将迎来悲惨的结局。”
段青也气笑了，伸手圈住我，拉了拉我长长的马尾，“别闹脾气了，咱们回家吧。”
我忽然鼻子一酸，眼睛无论如何都流不出泪，只好趴在他的肩膀上，哽咽着道：“段青，我真的要死了，太阳升起来小人鱼就会变成大海上的泡沫。”
他的脸色变了。
我拉起段青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是不是很冷？没关系，太阳升起来我就不冷了，在海里时我好喜欢晒太阳。”
他的瞳孔猛然缩小，瞳仁呈现出奇异的暗金色，耳朵也长出了尖尖。没有意外段青的腿应该布满了坚硬滑腻的鳞片。
真讽刺，我已经灯枯油尽，段青却获得了几百年的寿命。
我想要人类一个不灭的灵魂，这样死后也以其他形式存在于世，因此三百年来颠沛流离，只为和一个人类相爱。只要挖出爱人的心脏，他的爱可以使我死后获得新生。
每次我觉得自己成功了，挖出他们的心，捧到大巫师面前，大巫师都摇着头否定，“这个不是”，“这个也不行”，“他不爱你”……最后连大巫师都说：鲛人无心，自然没有感情，不懂什么是爱，又怎么可能和人类相爱，让别人爱上自己呢。
我心灰意冷，有几十年都消沉度日，在纵情享乐上荒废大时间和金钱，一度以为已经忘了自己的心愿。
遇见段青那天，他在公园里写生，画了满地金黄色的银杏叶，他看到我便将我也收到画布上，笑嘻嘻地说：“我没几个钱，只能请你吃顿饭。”
他会说花言巧语，眼睛很纯净，我开始相信自己又能有盼头了。我重新设计了方案，不再急于求成，一步一步来，耐心地从普通朋友成为好友，又从暧昧辗转确定恋爱关系。
不过直到开始谈恋爱，我仍没有觉得和以往的每一次有太大区别。夜里辗转反侧，我决定兵行险着，把真实身份和盘托出。
大巫师说，人类之间的爱是毫无保留，愿意将弱点暴露在对方面前。我不能理解，可是走投无路了，也只能冒险一试。
段青起初很诧异，独自消化了两天，他便接受了我的物种，并且告诉我大学时也曾和一个鲛人是朋友，他的名字叫阿空。
当时为什么我丝毫没有怀疑？
段青杀了阿空，获得了鲛珠，激发了自己在绘画上的天赋，同时和鲛珠漫长的融合中，他也感染了鲛人的气息，我会觉得亲切也不奇怪。但我实在太松懈了，以至于六年来都没发现异样。
最后一次去海岛见大巫师，大巫师坐在藤椅上拿着棋子，看到我深深叹了口气。
“你恋爱了。”他说。
大巫师走过来，掌心朝下悬在我的头顶上，我莫名有些羞愧，他点了点头，再次发出沉重的叹息。
大巫师说鲛人生来无情，谎言流淌在血液里，生命中唯有利益永恒闪耀，爱上人类几乎不可能。
“爱上人类，那太危险了。”他无数次重复这句话，“尽早把他的心脏带来，省得夜长梦多。”
我说好。
我说好也说了无数次，从一开始的信誓旦旦到后来下次一定，大巫师有职业素养，他没戳穿我，由着我一拖再拖，拖到最后不能再拖。
我和段青在山顶露营，大巫师踏着月色赶来，对我说今天晚上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借着自然的力量为你施法，失败概率能降到最低。”
我说，好。
大巫师给我迷药，我把药下在水杯里，拿起刀的时候手没有一丝颤抖。
大巫师说：“你总是让人刮目相看。”
小时候大巫师教小鲛人习字，我总是最刻苦的，只是并不聪明，即便常常把手指磨破皮，长有蹼的手也不能好好控制住笔，因此同学总是嘲笑我笨鱼。
“小芙，不用这么辛苦，最重要的是有副好嗓子，声音才是鲛人谋生的资本。”
我说，我不想当鱼。
“当鱼有什么不好的呢，”他循循善诱：“我们的寿命那么长，有三百年的时间可以纵情享乐，你看人类，他们有多少烦恼呀！有些人恨不能朝生暮死，早早地就了结了自己。”
我说，可是他们有永生的灵魂。
大巫师继续劝：“那都是假的，现在流行无神论，没有神又哪来的灵魂那种东西？”
我问：“那我们算什么？”
大巫师答不上来。
他和我查遍古籍，终于找到一段似是而非的描述，写着人和鲛人的转化方法，上面说人变成鲛人很容易，鲛人变成人难如登天。
“当人到底有什么好的。”大巫师一边埋怨这书给鲛人平添苦恼，一边勤勤恳恳地背下了需要的所有咒语。
大巫师总说日子还长，但这三百年仿佛也只是弹指一挥便过去了，我每取走一个人的心脏就要换一个地方住，离大海越来越远，成年之后再也没有回到过我出生的海域。
天渐渐亮了，我脸朝上躺在地上，头枕着段青的胳膊，四肢已经完全用不上力。眼中的世界色彩剥落，大巫师从段青身后走出来，对他说：“我是芙的族人。”
我勉强侧过脸：“你不是发过誓，再也不在人类眼前现身？”
大巫师说：“他也不算人类了。”
我说好吧。
段青的手指之间长出了薄膜，指甲又长又尖，如同野兽的利爪。他用掌心托着我的手，表情非常哀伤，眼眶却很干燥。
要不了多久他就彻底变成鲛人了。
我在他们的注视下陷入黑暗。
再睁开眼，我仍然躺在山顶上，段青将我抱在怀里，身后是手握法杖的大巫师。
“你们怎么还在呢？”我以为自己没死，便想着摸一摸段青。但是我的手从他鼻梁上穿了过去，身体也轻轻地飘了起来。
我站起来俯视段青，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后，落在我先前躺着的地方，于是我回过头看见了自己。
大巫师好像发觉了异样，抬头望向半空，神情带着一丝迷惘。
我正要和他打招呼，一团灰溜溜的东西腾空而起，穿过我，从大巫师脚下溜了过去。
“怎么了？”段青问。
大巫师摇摇头：“没什么，一只松鼠。”
段青重新看向我：“小芙说鲛人死后会变成泡沫，她的身体还很完整，是不是还活着？”
大巫师继续摇头：“死透了，她的鲛珠没反应。”
段青盖住我的双眼，沉默过后忽然露出笑意：“这么说来小芙成功了？”
大巫师愣了愣。“这……或许吧，我感应不到她了。”
我离开山顶，飞到了半空，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灼热明亮的光遍布大地，山雀叽叽喳喳地开始吵嚷，一株藤蔓展开了叶子。
“再见！”我向他们挥了挥手，转身进入崭新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