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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也在这里(七)

2021-08-11  本文已影响0人  夏念蕾

      元皓独自一人,走在熙攘的大街上。

      盛夏的骄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炉,炙烤着他裸露的肌肤。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让本就压抑的他觉得更加憋闷。马路是干燥的,两旁的柳树也像病了似的,叶子挂着尘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条一动也不动。商店门口的有机玻璃招牌似乎被晒化了。阳光斜射在橱窗上,反映着点点耀眼的光华。因为是周末,尽管酷热难耐,街上依然人头攒动。三五成群的年轻人戴着耳机,听着音乐,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中年夫妻领着孩子,一面忙着浏览橱窗里的时装,一面应付孩子口中的“十万个为什么”;老年人拄着拐杖,坐在街边树下的长椅子上乘凉……而元皓,似乎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只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低垂着头,毫无目的地,漠然地走着,任那瘦瘦长长的影子不留痕迹地滑过一条又一条柏油路面。

        在熙攘的人群中,他分享着大漠一般的空旷。

        在炽烈的阳光下,他胸膛里的那颗心,依然刺骨般的寒凉。

        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走过了多少路?前面还有多少路?他不知道。眼前的道路,就如他头脑中的思绪一样曲折凌乱,让他无法去正视,更无法去思考。他早已疲惫不堪了,可是,不知一股什么样的力量,把他已经麻木的腿像拧发条一样拧紧了,让它们止不住地摆来摆去。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踱步”这个词。原来,当痛苦太深的时候,当思想紊乱的时候,当心中积压的情绪找不到一个出口的时候,人,是会用机械重复的动作来麻痹自己的躯体的。

        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从元皓身边擦过,一段对话不经意飘进他的耳朵里:

        “你又换家教了?”

        “嗯,换个数学老师。”

        “男的女的?”

        “当然是女的!我妈找家教从来不找男老师,她说男老师都是色狼,专门勾引女孩子……”

      元皓骤然停住脚步,身体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他用一只手扶住旁边的墙壁,仰起头,咬紧下颌,胸膛剧烈起伏着,另一只拳头也狠狠攥着。几秒后,他用力吸一口气,走动几步,想要控制什么,可心中一直拼命压抑,此刻却如雪崩般塌方的苦痛却根本无法纾解。他深深弯下腰去,用手撑住膝盖,大口呼吸着,像一个溺水的人,疯狂呼吸着浑浊炽热的空气,可肺部却无法接纳,依然冰封般的炸裂着。

        几分钟后,元皓缓缓直起身,有些虚脱地喘了口气。抹了抹眼角,他发现,自己居然站在了“森岛”的门前。

        “森岛”是一件不大的咖啡馆,灰色的墙壁上爬满了绿色的常青藤。这里离“基石”并不远,但因价格不菲,很少有人光顾。元皓却是这里的常客,每当他想静一静心时,都会来到这里独自度过一段时光。如今,凝视着那熟悉的招牌,元皓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两下。本以为能暂时逃离一切,没想到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最终,他还是回到了原点。

        没有任何犹豫的,元皓推门而入。

        光线立刻暗了下来,扑面而来的冷气让元皓发烫的皮肤舒服了很多。室内所有的陈设都是原木的,墙上有一个个像火炬般的灯,桌上有一盏盏油灯,窗上垂着珠帘,再加上一缕缕常青藤的遮盖,让整个咖啡馆的光线柔和而幽暗,好似在下着雨的午后,走进了一个年代久远的图书馆。

        咖啡馆里没有顾客。老板亲自迎上来,只瞥了一眼,便悄无声息地把元皓引到一个最偏僻的角落。

        “还是蓝山?”他耳语般地问。

        元皓轻轻点了点头。老板弯了弯腰,默默地退了下去。

        元皓把肘支在桌子上,低着头,把发烫的额头抵在虎口上,拇指按着太阳穴。

        不知从哪个角落的音箱里,传来若有若无的旋律,低低沉沉的。细听,竟是熟悉的《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阿根廷,别为我哭泣):

        “After all that I‘ve done.

        You won‘t believe me.

        All you will see is a girl.

        You once knew.

        ……

        Looking out of the window.

        Staying out of the sun;

        Trying everything new

        but nothing impressed me

        at allI never expected it to.

        Have I said too much?

        There‘s nothing more.

        I can think of to say to you……”

        (我做了那么多,

        你们依然不相信我。

        你们只看到一个

        你们熟悉的女孩

        ……

        我只好坐在窗外,

        远远地离开阳光。

        一切无足轻重

        不在意料之中

        我说得太多了吗?

        我已经欲语无言……)

        元皓愣愣地听着,愣愣地看着桌上那盏摇曳的小灯。灯芯上火苗如豆,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火光中,他的眼珠微微转动着,每转动一下,就湿一分。渐渐的,他清澈的眼眸中开始浮起一层水气。那水气越聚越多,终于凝聚成两颗晶莹的、硕大的泪珠,从眼角缓缓坠落,狠狠砸在原木的桌面上。

        一瞬间,所有冰封的知觉回归原位,委屈、郁闷、失望、无助、孤独、苦涩、疲惫、辛酸、痛楚……各种叫的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感觉,都化成锥心的痛,潮水般奔涌而至。他把头深深地埋到双肘间,泪水落雨般一颗颗砸在桌面清晰的木纹上,片刻间就打湿了一大片。他的肩膀颤抖着,面容扭曲而撕裂,张开口,痛苦地嚎哭,却没发出一丝声响。

        摇曳的火光中,他像一个黑色、颤抖、孤苦的幽灵,被整个世界遗弃在阴暗的角落里。

        时间,在幽暗而跳动的光线中缓缓流淌。音箱里的曲子已经换了好几首,现在正在播放另一支钢琴曲《眼泪》。

        元皓渐渐停止了哭泣。头,依然沉重得抬不起来,但心中纠结的痛却似乎有些松动。接着,一种疲倦的感觉征服了他。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于是,他干脆伸直右臂,把头枕到上臂上,像一个困得实在撑不住的中学生一样,歪着头睡着了。

        可是,他睡得并不安稳。无数破碎的镜头在他脑海中进进出出,没有一个镜头是完整的,却始终占据着他的头脑,折磨着他的神经。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和醒时一样清楚而疲乏,甚至,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睡着。他似乎做了无数个梦,每一个梦都是纷乱而破碎的,如同蒙太奇一样跳跃而杂乱,却没有一个让他记得清楚。这些碎片中,有痴情而绝望的眼睛,愤怒而颤抖的嘴唇,冒着油光的得意的脸,一束束刀子一样冰冷怀疑的目光,还有一些或高或低,或愤怒或冷漠的声音:

        “你这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要不是心中有鬼,你怕什么?”

        “事情我们已经弄清楚了,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你这几天就不要上班了……”

        ……

        “不要!”元皓想大喊,却发现自己竟然连喊也喊不出来。这些破碎的回忆像沼泽里的淤泥,把他再次拖进绝望的深渊。一切都是沉重的,痛苦的,黑洞洞的。一种窒息的感觉蔓延到他的喉咙,让他浑身发冷又无能为力。他觉得下一秒钟,自己就会在无边的黑暗中死去。

        “你凭什么打顾老师?有我在,谁也不准动顾老师一根手指头!”

        一个天籁般清脆的童音,如一缕明亮清透的阳光,划破了无边的黑暗。元皓怔怔地看着,那束光很细很长,虽然只有一缕,却有穿透一切的力量。然后,又一个柔和清亮的声音,压倒一切杂音,清清楚楚地传来:

        “就凭顾老师这个人……哪怕所有人都在怀疑和指责他,哪怕拿出再多所谓的证据,我都不会怀疑他的清白。他绝不会作出这样的事儿,绝不会!”

        这声音,如同被雨水滤过的空气,清新纯净得有些奢侈,又如海边夜色中的篝火,让他冰冷僵硬的身体渐渐暖了过来。元皓贪婪地呼吸着,那种窒息的感觉消失了,眼前渐渐出现一张模糊而温暖的脸,如同黑暗中跳动的火光。

        “姐……”他模糊地呻吟着,似乎迫切地想抓住什么,“姐——姐——”

        “顾老师!顾老师!”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呼。元皓一惊,茫然地抬起头,揉揉惺忪的眼睛。于是,他发现,梦中那张模糊而温暖的脸,正在渐渐变得清晰。

        “姐!”他哑哑地叫,觉得自己依然在做梦,“真的是你?”

        念蕾一下子笑了:“顾老师,你终于醒了!是我,当然是我了!”

        “顾先生,您的咖啡。”另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元皓身边响起。元皓吃了一惊,扭头一看,老板含着笑站在他身边,像从黑暗里冒出来似的,手捧咖啡壶。他微微颔了颔首,从咖啡壶里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一杯给元皓,一杯给念蕾。

        迎着元皓不解的目光,老板礼貌地解释道:“是这位女士告诉我,等您醒后,再把咖啡送过来。她还向我借了一件外衣给您披上。”说完,他微微鞠了个躬,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元皓下意识地摸了摸肩膀,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外衣。难怪在梦中,他也感觉到身体渐渐暖和起来。哦,这个女人,每次出现在他身边,总会给他带来温暖。他咬住下唇,心中涌起一丝模糊的,异样的感动。低下头来,他熟练地给念蕾和自己的咖啡杯里各加了两块方糖,然后抬起头,凝视着念蕾的眼睛:“姐,你怎么来了?”

        念蕾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大男孩。他左半部分的脸颊依然高高肿起,面容疲惫,眼圈红肿,眼角还有残余的泪痕。她不禁泛起一丝带着心痛的柔情。这个上午,他从身体到心灵,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折磨!可即便是这样,他依然能保持礼貌和优雅。在“基石”的那段时间,经历如此不堪的遭遇,他也能自始至终维持着风度,没有任何失态的言行。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把手边的袋子推到元皓面前,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说:

        “江一帆大夫让我把这些药给你送来。他还开了一个药方,你可以看看。”

        元皓好奇地打开袋子,里面都是一份一份装好的甜点,一共四份。其中的一份显然比另外三份大得多,上面有一张粉红色的纸片。元皓拿起来放到眼前,小帆工整漂亮的字体立刻跃入他的眼帘:

      “顾老师,以前我伤心难过的时候,妈妈就让我吃她做的甜点,吃完后真的不伤心了。我知道您这次一定伤透了心,一份甜点可能不管用。所以我和其他老师商量了,把他们的那份甜点也都给您,您吃后,一定什么都想通了。不信,您试试?学生江一帆敬上。”

        元皓牵了牵嘴角,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慢慢在他唇边漾开。尽管带着点酸涩,却是他在事发后第一次露出笑容。然后,他打开最大的那一份甜点,拿起一块芝士蛋糕,放到嘴里,慢慢地,细细地品尝着。渐渐地,两行泪水从他的眼角流出,挂在那个还没有消失的笑容上。

        “怎么样?江大夫的药对症吗?”念蕾试探着问。

        元皓慢慢地开了口:“已经想通了,但还是会痛。”

        念蕾理解地点点头:“这不奇怪,想通的是头脑,痛的是心。”

        元皓震动地睁大了眼睛。眼前这个女子,居然能一语道破他内心深处的感受!他张了张嘴,突然间,许多话就如打开的水龙头一般,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姐,其实我知道,只要把视频拿出来,所有的谣言都会不攻自破。我之所以三番五次提出去办公室解决问题,是怕雅丹受到影响。她那个叔叔把日记拿出来的时候,我就有一点点猜出上面的内容了。雅丹是个内向的孩子,中考又受了严重的打击,如果再背上‘自作多情’的名声,没准会再次走上绝路。姐,其实我最怕的,是雅丹真出什么事儿。听到那句‘希望不大’的时候,我的心都在颤抖。雅丹今天是抢救过来了,要是没抢救过来,即使最后证明和我没关系,我也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他突然说不下去了,嘴唇轻颤着,跳动的火光中,他苍白的脸忽明忽暗。

        念蕾没有说话,只把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轻轻推到元皓的手边。元皓下意识地捧在手里。咖啡的热量从手心一点点渗入,让元皓渐渐镇定下来。他抿了抿嘴唇,继续说下去:

        “姐,你知道吗?四月份的时候,雅丹妈妈曾经告诉我,雅丹要求加课,因为她觉得自己英语还有些薄弱。我告诉雅丹妈妈,孩子英语很扎实,状态也不错,没有必要加课。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雅丹就在一旁,显得很失望。当时我没有在意,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明白雅丹的目的,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我当时敏感一些,或者之后细心一些,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他看到念蕾嘴唇动了动,连忙说,“姐,你不用说什么。我知道这件事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但毕竟是因我而起。雅丹还小,哪怕真的……抢救不过来,我也不想给她再造成任何负面影响。我想,到了办公室,只要我拿出视频,他们就会明白一切,然后大家再共同商量一个妥当的说辞,哪怕我吃点儿亏,只要不影响单位和雅丹,我也认了。我毕竟比她成熟许多,我能承受的起这些。可惜,”他突然深深地垂下头,“我拼尽全力,不仅没能阻止这一切,还看到了……”

        元皓再次停了下来,头依然无力地垂着。念蕾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小伙子,朦胧的光线中,他显得疲倦、苍白而伤感。她不禁想起元皓离开“基石”后,陆鲲对大家说过的一番话:

        “元皓是那样善良,即使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对待,即使满腹的伤痛和委屈,他依然在为雅丹着想。可是,我们有谁为他想过吗?他也年轻!他也没有结婚,甚至没有恋爱!他也有很长的路要走!因此,我请求大家——包括我在内——像元皓说的那样‘嘴下留情’,不要继续伤害这颗善良的心了!”

        不知过了多久,元皓终于抬起头,眼角又多了新的泪痕。他凝视着灯芯上如豆的火苗,凝视了很久很久。他的脸上镀着一层温暖的红光,只是,那平静的表情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落寞。突然,他咧了咧嘴角,竟极浅地,近似自嘲地笑了一下。低低地,他继续说下去 :

        “不过,仔细想一想,大家的表现也无可厚非。那些学生和家长,本来就容易道听途说,即便是我教过的学生和家长,不管以前对我的评价有多高,在那种情况下,也容易由雅丹联想到自身,而对我心存警惕。最让我伤心的,是……是……”

        “是雅丹妈妈倒地的一刹那,”念蕾从容不迫地接了口,“那一瞬间,你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你一直以诚相待的人都因怀疑而离开了你,包括相处了三年的领导和同事。你感受到‘众叛亲离’的滋味,而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对不起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元皓迅速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念蕾。念蕾也静静地凝视着他,目光宁静而温暖。一瞬间,他觉得有两股热浪冲进了自己的眼眶,迫使他不得不再次低下头来。好久之后,他稳定住自己的情绪,重新扬起了脸。

        “姐,”他嘴唇蠕动着,终于问出了那个压在他心中许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我是说,在所有人都开始怀疑我的时候。”

        “不是所有人。”念蕾认真地纠正,“还有小帆,他始终和我站在一起。”

        “对,还有小帆。”元皓深深地点头。那个不顾自身安危,坚定地挡在他前面,并始终如一信赖他的小男孩,在冲上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在他心中深深扎下了根。“你们为什么会这么相信我?”元皓又问,“仅仅是因为我是个认真负责,对学生充满关爱的老师吗?”

        念蕾的唇边漾起一个美好的笑,那笑容在火光中格外温暖。“那些理由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尽管是事实,却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就凭你这个人。”她温柔地看着元皓,坦白地,真诚地,清清楚楚地说,“你和我,和小帆一样,骨子里就拒绝任何不干净的东西。你可以默认它的存在,却绝不会去沾染它,哪怕一丝一毫。”

        元皓捧着咖啡杯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他猛的咬住嘴唇,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泪。那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下来,挂在那依然红肿的脸上。可他的唇边,却绽开了一个放松的,释怀的,发自肺腑的笑。他用手背擦去眼中和脸上的泪,端起咖啡,实实在在地喝了一大口。

        “姐,”他说,“我饿了,我想把这些甜点都吃光。”

        念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怎么?心不痛了?”她把几份甜点都推到元皓面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不痛了。”元皓拿起那块吃了一半的芝士蛋糕,咬了一大口,“小帆说得对,这些甜点,足以治愈所有的伤痛。”他把另外一份甜点推到念蕾面前:“姐,你也吃一点。这大半天,你也没好好吃东西吧。”

        念蕾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动那份甜点,只是端起杯子,轻轻啜了一口咖啡。放下咖啡杯,她再次打量面前这个狼吞虎咽的大男孩。他微低着头,火光映在他侧脸上,格外柔和温暖,而那温度也渐渐沁入他的眼底,将眼中的落寞和消沉一点点融化。一种怜爱和欣慰交织的情绪充溢在念蕾的胸口。这是怎样一个温暖善良的好男孩啊!仅仅是一份纯粹的理解和信任,就让他瞬间原谅了一切。

        “顾老师……”念蕾忍不住开了口。

        “叫我元皓,姐!”元皓打断了念蕾的话。

        “可是……”

        “没有‘可是’,姐!”元皓固执地说,“当着小帆和其他人的面,你可以叫我‘顾老师’,私底下就和陆鲲他们一样叫我元皓好了。顾老师……”他撇了撇嘴,“太生分了。”

        生分?念蕾有些失笑。他们本来只认识一个多月啊!可是,连她自己几乎都忘了这一点。迎着那两道固执、迫切而略带着点紧张的目光,念蕾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元皓。”

        元皓一下子笑起来,是那种真正开心的笑。“姐,什么事儿?”他爽快地问,往嘴里塞进一个奶油卷。

        “听晓妍说,你是陕西师范大学毕业的?”

        元皓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选择去学校教书?”念蕾不解地问,“凭你的水平和这张双一流大学的毕业证书,你应该很容易在这座中等城市应聘一个不错的教师岗位。”

        元皓手上的动作不觉停了下来。“姐,你觉得我能胜任教师的工作吗?”他很认真地问。

        念蕾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你无论在哪所学校,都是一个高水平的英语教师。”

        元皓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但他很好地控制住了。“谢谢姐。其实我挺喜欢教书的,却不习惯循规蹈矩地教书,更不喜欢受那些与教学无关的因素的干扰与制约。在大学读书时,我们每个学期都有实习和见习,因为学校名气大,安排的也都是比较好的学校,让我们在优秀教师手下学习。时间久了,我发现大部分教师,都会被名目繁多的督查检查评比考核,以及社会上各种各样和学校不搭边的活动占据大量时间和精力,根本无法静下心来扎扎实实地教书。而教师与教师、教师与领导、领导与领导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复杂,看似一团和气,其实暗潮汹涌。在这样错综复杂的环境中踏踏实实教书,”他耸了耸肩,“我觉得还没有那个本事。”

        念蕾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在教育界摸爬滚打二十年,她亲身经历了元皓所说的一切。那种滋味,大概只有“欲说还休”四个字才能概括。“所以,你选择了人际关系相对简单的教育机构,对吗?”她轻声问。

        “对,但不仅仅是这些原因。”元皓渐渐陷入沉思,“我在读大学时做过好几份家教,每一份都挺成功。所以我觉得自己更适合个性化的教学工作。毕业后回到海西,发现‘基石’也在这里开设了连锁机构,就试着报了名,没想到一下子就被录取了。”说到这里,元皓突然笑起来,“姐,你知道吗?刚入职时,我是梳着小辫儿来报到的。我在大学时有个交情很深的外国朋友,他就留着小辫儿,我觉得很酷,也留了一个。结果我们领导一看就火了,命令我马上把小辫儿剪了,否则不用来上班了。没办法,我只好剪掉了留了两年的辫子。”

        念蕾不禁笑出了声。没想到这个平素大气稳重的男孩,也有张狂率性的一面:“你信不信,在咱们这个小城,你要是留起辫子,生源立刻减少一半。”

        “可不!”元皓深以为然,“不仅如此,我发现教育机构里的人际关系,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简单。因为是一对一个性化教学,不存在分工与合作,每个老师之间并无多少交集,彼此的关系只能用‘淡漠’来形容。而按机构规定,除五险一金外,我们每个人都是没有底薪的,收入的多寡,全凭课时多少来决定,所以同学科间的老师因为生源的问题,彼此间还有一层淡淡的敌意。比如我们英语组,之前的组长是年老师,她比我大五岁,入职也早三年,孩子都已经两岁了,之前课时最多,可是我入职不到半年,就被任命为教研组长,课时也猛涨到整个海西的第一名,她心里一定是不平衡的。其他老师也是如此,看我每天忙得要死,他们并没有多少同情,有的只是嫉妒,虽然淡淡如风,却依然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的确如此。”念蕾沉思着点了点头,“无奈的是,你却对此无能为力。课时是单位安排的,职务是领导任命的,你并没有决定权。许多家长宁可排号,也不愿让其他老师去教自己的孩子。我们就是排了三个月,才得到一次试听的机会,对此机构也没有办法,更何况你?说到底,一切都是因为你太优秀了,而优秀,并不是你的错。”

        元皓又是一震,不可思议地凝视着念蕾。后者的眼中,有一种了然一切的神情。这是怎样一个女人?她居然能够读懂他的每一个思想,每一种感受。

        “姐,你也有这样的感触,对吗?”他不由自主地问,“我们这里的人际关系不管怎么淡漠,也比学校简单得多。我听陆鲲说你是正高级教师,在这种复杂的环境中走到这么高的位置,恐怕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苦衷吧。”

        念蕾的唇边掠过一声轻叹。她低下头,用小匙轻轻搅动着杯中的咖啡,好久好久都没有说话。

        元皓有些不安了。“姐,我是不是莽撞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念蕾轻轻摇了摇头。她凝视着杯中被搅动起来的一个又一个漩涡,终于低低地开了口:“你知道第一次评正高的时候,校长是怎么对我说的吗?她说:‘这次评正高,虽然你参评的是一线教师类,我参评的是教育管理类,但因为名额有限,咱们宁江区只有一个推荐名额,推荐你就不能推荐我。我肯定报名,你报不报名,自己看着办。’”

        元皓倒吸了一口冷气,觉得脊背凉飕飕的。一个领导,仅仅是为了晋升职称,竟能用这种赤裸裸的语言来威胁下属!“那……怎么办?”极度惊愕下,他的语言竟然无法连贯起来。

        “还能怎么办?我只好退出了申报。不仅如此,当别人问我原因时,我也只能说自己还年轻,资历尚浅,还要历练历练,多积累一些材料。”

        “你竟然妥协了?”元皓的声音中掺杂着一丝说不出的失望。

        “不妥协又能怎么样?”念蕾的声音中,第一次揉进些许无奈,“体制内的人,是万万不敢得罪一把手领导的,否则她给你一双小鞋穿,你都不知道这双小鞋是怎么来的。况且,有这么一个直接捏着你命门的领导不断给你使绊子,即便评上了正高,也是得不偿失的。就这样,我连续两年没有申报,可笑的是,我们那位校长,也连续两年没有评上。”

        元皓愣愣地望着念蕾,突然间,就体会到他从来没体会过的许多东西。他知道体制内人与人的关系错综复杂,却没想到已经到了近乎无耻的地步。一股打抱不平的愤怒蓦然窜到了胸口。“太不公平了,姐。”他喃喃地说,“她自己评不上,还挡了你的道,你就这样受着?”

        念蕾终于抬起头来,竟然对元皓粲然一笑:“社会本就不公平,人们只能尽力维持一种相对的公平罢了。无力改变的时候,与其愤愤不平大喊大叫,不如坦然接受它,静下心来把自己的事情努力做好。反正我从来都不是为了单位或上级而工作,我也犯不着因为他们影响我工作和生活的心境。所以两年来,我一如既往地教书育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第三年,我们学校又只报了校长一人参评正高。可没想到那年全市的一线教师竟无人申报,眼看这个名额就要浪费。市教育局人事处王处长只好调取了所有区县最高水平的一线教师档案,终于发现我无论在荣誉、教学、学术等各方面的条件,远远高于申报的要求。因为我之前曾经帮助王处长写过好几份重要的材料,所以她对我印象极好,当即就给我打电话询问。这次,我毫无隐瞒地把整个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爽快地告诉我,这件事情由他们想办法解决。第二天,局里下令让宁江区补报一个最优秀的一线教师。”念蕾耸了耸肩,“于是,那一年,我毫无悬念地被评上了正高级教师。”

        元皓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虽然早已知道结果,但整个过程,依然让他有惊心动魄之感,仿佛一直在为念蕾捏着一把汗,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一般。更让他惊讶的是,如此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经历,念蕾竟能用一种极其淡定的语气娓娓道来,仿佛这件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长达两年的委屈都没有经受过。“姐,”他依然有些不放心,“那个校长,没再找你麻烦吗?”

        “怎么可能?”念蕾又笑了,“她根本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一心认定是我在背后做了手脚,那个学期剩余的一个多月都在找我的茬。”

        “岂有此理!”元皓的怒火又蹿了上来,“她自己内心阴暗,就觉得别人内心也和她一样阴暗。她对别人卑鄙龌龊,又怎么好意思要求别人对她正大光明?”

        “世界上有太多人,都是用圣人的标准去衡量别人,却用最低级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念蕾依然笑得云淡风轻,“好在下学期,她被调到另一个区当督学去了,我俩从此再无交集。”

        “那就好!”元皓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放心的笑容,“我想这次调动,也是那个王处长的手笔吧。”

        “也许吧。”念蕾不禁在心里赞叹着元皓的聪明,“那次通话后,我俩再也没有谈论过此事,她也没有把我说的话告诉过其他人。这是体制内的基本规则,我们都懂。所以,元皓,”她轻笑了一声,“你是除我俩外,第一个知道整个事情始末缘由的人。”

        一种类似满足的快乐,从元皓的心底油然而生。他知道,这不仅仅因为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还因为念蕾那声脱口而出的“元皓”没有任何生涩和别扭。“姐,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他诚恳地说。

        “我当然放心,否则也不会告诉你了。”念蕾爽然一笑,“所以说,社会是不公平的,人生却是公平的。你欠下的债,迟早总会用另一种方式还回去,而当你不去计较得失,努力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时,所有亏欠你的东西,总会用另一种方式补偿给你。”

        元皓细细地咀嚼着念蕾的话:“姐,你好像给我上了一课。”

        念蕾笑了:“给你上课的不是我,是生活。生活中那些挫折和苦难,都是我们最好的老师,那些眼泪,教会我们坚强;那些逆境,教会我们勇敢。在他们的培养下,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一个温柔而又强大的人 ——尽力而为,随缘而遇。拿不起的,放下;拿得起的,好好拿着。最终,我们会明白,世界如此复杂,越纯粹,才会越幸福。”

        “越纯粹,才会越幸福。”元皓轻轻地重复着这句话,“姐,所以你就做一个纯粹的人,也教导小帆做一个这样的人。”

        念蕾轻轻摇了摇头:“纯粹不是教出来的,而是天生就有的。所谓‘赤子之心‘就是如此,每个人生下来都是纯洁的,只看能不能把这份纯洁保存下来。太多的人因为复杂的人世,把自己也变得复杂,看似游刃有余,却不知道一颗复杂的心,是无法感受幸福的。”

        元皓点了点头:“的确,我就经常看到小帆很容易就因为一点点小事而快乐得不得了,原来就是因为他那颗单纯的心很容易感受到幸福。姐,其实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很吃惊——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清澈的眼睛和灿烂的笑容?后来看到了你,我终于找到了那份清澈和灿烂的源泉。”

        “其实,小帆笑起来更像他的爸爸。”念蕾再次垂下了睫毛,注视着手中的杯子,仿佛陷入了一份回忆,“我第一次见到小帆的爸爸,就被他的笑容吸引了。他的笑,就如最蓝的天空中最灿烂的阳光,把一切都照亮了。”

        元皓的心猛地悸动了一下。他想起了小帆的爸爸——穿着藏蓝色的空军礼服,英挺、帅气,笑容亦如阳光般灿烂,似乎把天地都笑开了。那是他从那张巨大的全家福中看到的。那次去小帆家补课,他曾经在小帆做题时,偷偷注视过那张全家福好几分钟。

        “听小帆说,他爸爸……”元皓有些碍口地问,把后面那几个残忍的字去掉了。

        “是的,他在小帆刚满一岁的时候去世了,死于空难。”念蕾没有回避,“他是空军飞行大队的大队长,一个出色的飞行员,曾经参加过国庆阅兵式的飞行表演。那天夜飞训练,突然起了大雾,由于塔台指挥失误,他的飞机撞到了半山腰,摔的很惨,”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我甚至都没有见到他的遗体。”

        元皓打了个哆嗦。“对不起,姐!”他歉疚地说。

        “没关系,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早就释怀了。”念蕾平静地说,“不过当时,真的很难接受。我是福建人,随着他的调遣来到这座北方小城,结果不到一年,他就撒手而去,把我和孩子孤零零地扔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他的父母得知噩耗,难以接受,不久也双双离世。我的父母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好,我只好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打拼。好在部队发了一笔高昂的抚恤金,再加上小帆的爷爷奶奶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他,经济上倒是不成问题。但最初的日子,”她轻轻摇头,低低叹息,“依然很难很难。”

        元皓动容地听着这一切,不知怎的就感到几分酸楚。一个孱弱的女人,独自抚养一个年幼的孩子,还在工作上取得那么大的成就,这十多年的艰辛,用一个“难”字又怎能概括得尽?“好在小帆很听你的话。”他笨拙地安慰着,“我看你说什么,他都能乖乖接受。”

        念蕾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小帆毕竟是个孩子,他对自己的父亲没有丝毫印象,所以也体会不到心灵的感伤和生活的艰难。他和其他男孩子一样调皮,而且有一段时间特别叛逆,常常把我气的说不出话来。后来我大病了一场,在病床前,他终于害怕了。出院后,他就变得特别乖,我说什么就听什么,生怕我生气。我知道,他小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他怕我真的出了什么事儿,因为失去了我,他就真的成了孤儿了。”

        元皓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别胡说,姐!”他条件反射般地反驳道,“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可是小帆怕啊!”念蕾接口道,“很怕很怕。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悄悄摸摸我的鼻子,确认我是否还在呼吸。从那个时候起,我终于意识到父亲的缺失已经给他的成长造成了影响。你知道吗?他和雅丹一样,也有一个带锁的日记本,他经常在上面涂涂写写。我从来没有试图窥探他的秘密,但有一次他睡着了,忘记了合上本子,我好奇地翻了一下,才知道本子上写的都是他和爸爸的故事。和雅丹一样,他假设爸爸还活着,和他说一些只有爸爸和儿子才能说的话,做一些爸爸和儿子才能做的事儿。日记中,爸爸会带他去爬山,去远足,去驾驶飞机翱翔在蓝天,他会骑在爸爸肩头看花灯,会在篝火旁依偎在爸爸怀里说悄悄话,许多在我这里没有实现的愿望,爸爸都会帮助他实现。我们一家三口,一直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他的日记里……”她突然说不下去了。跳动的火光在她的眼中折射出好几道荧荧的光线。

        元皓的眼眶也微微湿润了。他突然有个冲动,想立刻找到小帆,把他搂在怀里,好好地疼爱这个纯真可爱的孩子,满足他所有的愿望。“姐,”他试探着问,“你没想过……再给小帆找个爸爸吗?”

        “太难了!”念蕾摇摇头,火光在她的瞳仁里微微跳动,“小帆虽然单纯,却是个很敏感的孩子。他对喜欢的人特别在意。除非能找到一个让他完全接受的父亲,否则我的再婚对他来说将是一个巨大的伤害。同时,我也是一个只为爱情而结婚的女子,不可能接受一个将就的婚姻。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真心相爱并让小帆完全接受的父亲,简直是不可能的。我不能委屈小帆,也不能委屈自己,一来二去,就拖到了现在。”

        只为爱情而结婚?元皓有片刻的失神。“你还爱着小帆的爸爸吗?”他脱口而出,却没想过是否应该问这样的问题。

        念蕾吃了一惊,从来没有人问过这样大胆的问题。可奇怪的是,她似乎并不反感。她沉思了片刻,似乎在努力回忆,努力理清自己那份尘封了许久的情感。“我爱过他,”她简单地说,“他是一个在我迷茫的时候,温暖我心灵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心地干净的人。他甚至和小帆一样单纯,心中只有他的战机和蓝天。同时,他也是一个很理性的人,可以把所有的一切都归结为理论、方案和效果。理性是飞行员必须具备的素质,可太理性的人,对许多感性的东西是无法理解的,单纯而理性的人更是如此。所以……”

        “所以,你能看透他的灵魂,他却看不透你的。”元皓不自觉地接了口,“既看不透,也走不进来,更无法有灵魂深处的默契与交融。”

        念蕾猛地张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对面那个比自己小了十三岁的大男孩。他也在凝视念蕾,两簇火苗也在他清澈的眼眸中跳动。念蕾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一种淡淡的,被了解的喜悦和酸楚,从她的心底悄悄滋生。“没有人看出这些,没有。”她垂下睫毛,声音低到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片刻后,她又扬起脸,眸中已是一片坦然:

        “你说的对。如果没有那次空难,也许我们会和其他人一样,平平淡淡、波澜不惊地过一生。可是空难带走了他,把我和小帆留在世上。一开始,我也像小帆一样,想象生活中如果有他会怎么样,尤其在家里需要一个男人的时候。后来慢慢习惯了,想的也少了,但偶尔也会想起,尤其在遇到难题的时候更是如此。比如我家对门把房子租给了一个酒鬼,他经常半夜三更醉醺醺地回家,连喊带唱,把我们俩吵醒,一次大概是认错了门,竟然疯狂地敲我家的大门,把我和小帆都吓坏了。好在上个月他的租期到了,他也搬家了。但愿这次,房东能租给一户正经人家。”她悄悄地叹了口气,“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有时真的很难!”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了。远处的唱机里,又飘来水木年华略带感伤的旋律:

        “那年你踏上暮色他乡

          你以为那里有你的理想

          你看着周围陌生目光

          清晨醒来却没人在身旁

          ……”

        元皓默默注视着眼前这个优雅知性的女子,刚刚四十岁,就经历了离乡之苦、丧夫之痛、工作之艰、生活之难,也许还有病痛的折磨,独处的辛酸,无处诉说的委屈,无人分担的重负……可她却把这一切都深深埋在心底,带给人的,永远是沁入心底的温暖

        “姐,”他主动打破了沉默,“陆鲲说你不像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因你为没有中年女人的沧桑感,或者你只把沧桑藏在心里,而没有挂在脸上。现在我明白了,你经历了比大多数同龄人要多得多的大风大浪,却始终平静得像下雨时踩湿了裤脚一样。我想,这不仅需要通透的智慧和达观的心胸,更需要性格里那种从容不迫的力量吧。”

        念蕾没有立刻回答。她端起咖啡杯,轻轻啜了一口。咖啡有些凉了,但并不苦涩,蓝山特有的水果般的气息依然浓郁而香醇。“元皓,”她骤然改变了话题,“我想你喜欢这家咖啡馆,是因为从这里可以喝到正宗的蓝山咖啡吧。”

        元皓愣了一下,这种突然转变的风格让他找到了给小帆上课时的感觉。他不禁有些失笑,但还是中规中矩地回答:“的确。蓝山一年产量都在900吨以下,而且90%供应日本,可以说,在国内咖啡馆喝到的,几乎都不是正宗的蓝山。这家老板却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居然搞到了正宗的蓝山咖啡,虽然价格昂贵,但那味道,却是其他咖啡无法代替的。”

        “什么味道?说说看。”念蕾追问了一句。

        “太独特了!”元皓也不禁轻轻啜了一口,细细地品味着,半晌才说,“有时我也很奇怪,它明明也是咖啡豆磨成的,却完全没有苦味,只有淡淡的酸味,却也与甜味融合在一起,酝酿出一种水果般诱人的清香。它芳香、顺滑、醇厚,似乎集所有好咖啡的优点于一身,纯净优雅得如宝石一般珍贵。那种抵挡不住的魅力,我想,只有喝过且懂得的人才知道。”

        念蕾突然觉得心中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眼前这个大男孩,居然连喝咖啡都能和她喝出同样的感觉。“其实,蓝山之所以有如此独特而完美的味道,不是因为它不具备咖啡的苦与酸,而是因为它将自身的酸、苦、甘、醇完美地融于一身。真正的蓝山咖啡树,全部生长在牙买加一千米以上的最崎岖的山坡上,时常受飓风的洗礼,采摘后当天就要去壳,然后经过漫长的晾晒、发酵和密封,最后还要细细打磨,才能呈现出如今的纯净与优雅。生活何尝不是如此,用甘甜化解苦涩,醇厚酝酿辛酸,不也是一种智慧吗?”

        元皓突然有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感觉。直到这时,他才真正领悟到念蕾那句“越纯粹,就越幸福”的真正含义。真正的纯粹,不是像小帆那样不谙世事,而是像对面那个女子这样,即使历经了世事沧桑,看清了人情冷暖,依然用一颗柔软润泽的心,春风化雨般化解苦难和伤痛,从而获得内心的淡定与从容,哪怕身处逆境,依然内心向暖。因此,她洞穿世事,脸上却没有半分沧桑。而她散发出的温暖,就是一种内心有光芒的善良,既有海纳百川的胸怀,也有足够的智慧表达那份善意,温暖而妥帖。

        “姐,”他由衷地说,“你哪里是品味一杯咖啡,你是在品味整个人生。”

      “哪里谈得上整个人生?” 念蕾眼睛清亮,唇边仍然带着笑意,“我虽不敢说年轻,却也不像《百年孤独》里的老太太那样看尽了人生百态。我总觉得,二十岁的人,可能无法拥有和三十岁的人一样的眼界;三十岁的人,可能也无法拥有和四十岁的人同等的智慧。只是,人不可以左右事情,却可以左右心情。我们只要把每个细节都当成生活中的调味剂,认真努力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就好。像你,不管别人怎样品头论足,只管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哼着自己喜欢的歌儿,挽着自己喜欢的人的手臂,你就会得到一种纯粹的,无法替代的美好。”

        元皓心里一动。“姐,你也是这样。”他郑重地说,“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留天真。一颗纯粹的心,是永远年轻的。”

        念蕾的心头微微略过一阵震荡。“不一样的。”她温柔地摇头,“暴风雨后的天空依然湛蓝,但总有什么不一样了。”她望着元皓,目光却仿佛穿越了他的身体,定格在一段往事中,“有时看着你,我会想到小帆的爸爸年轻时的样子。真的,你和他的确有几分神似,一样的年龄,一样的认真执著,一样的温暖干净……‘基石’这么多老师,小帆认识你最晚,却和你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大概也有这个原因。”

        元皓的心突然有一种模糊的刺痛感:“我和他……真的很像?”

        “不,只有两三分像。”念蕾肯定地说,“你比他更善良,更感性,内心更柔软,性格却更坚毅。而且,你比他多了一种属于灵性的东西,因此也更容易走进……”她突然住了口,仿佛才意识到了什么,眼神里略过一丝狼狈,“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

        元皓却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那种莫名的刺痛感轻烟般地消散了。“姐,你不觉得暴风雨后的天空,蓝得更加纯粹吗?”他深深地凝视着念蕾,眼眸在火光中闪闪发亮,“不仅纯粹,而且深湛,让人更加感受到它的博大与深邃。在纷繁复杂的人世中保有一颗纯真的心,历经苦难,依然歌声温柔、内心明亮,这是世界上最难做到的事,而你做到了。所以,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年轻,更温柔,更强大。”

        念蕾再次凝视着元皓,近乎惊愕地体会着他年轻外表下的深刻与智慧。“元皓,”她看着那双深黑而清澈的眼眸,不由自主地说,“我相信,你也拥有一颗纯真的心,而且永远不会丢失。你会用纯粹,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

        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闪动起来,是念蕾的。她拿起手机,点开了一条新的消息,并没有回避元皓。消息是陆鲲发来的,幽暗的光线中,屏幕上的字体格外清晰:

        “姐,小蝌蚪开始找妈妈了,我们这两只癞蛤蟆有点哄不住了。如果另一只癞蛤蟆心灵创伤已经愈合,还是尽早归来为妙。”

        元皓一下子跳起来:“小帆?姐,你把他安置到哪里了?”

        “陆鲲和岳强在照顾他。”念蕾笑着说,“他俩今天课都不多,可以轮流带着他。他们还说中午要请小帆吃牛排,用来奖励他今天的勇敢行为。”

        “陆鲲、岳强!”元皓轻轻念着两个挚友的名字,“是啊,我不仅有你和小帆,还有两个肝胆相照的朋友,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一直在出言维护着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他突然笑起来,“姐,咱们走吧!小家伙执著起来,比碎碎念念的唐僧还让人头疼。这两个家伙现在大概头都大了。”

        念蕾望望桌面,四份甜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再看看元皓,脸颊依然高高肿起,笑容却已经如春风般温暖坦荡,找不到一点冰冻的痕迹了。“看来江大夫的药方很对症,”她再次打趣地说,“可以说是药到病除啊!”

        “药好,制药的人好,更重要的是问诊的大夫好。”元皓平静的声音中似乎夹杂着许许多多的东西,“真的,姐,和你谈了一个下午,我突然就痛快了很多,没有任何难受的感觉了。你才是那个最高明的大夫。”

        念蕾笑了:“其实我也是如此,不知不觉就说了好些埋藏在心里多年的话,觉得浑身轻松了好多。不过元皓,你要记住,”她顿了顿,然后一字一句地说,“和别人倾诉,是一种选择。和自己和解,才是一种修行。”

        元皓默默咀嚼念蕾的话,每一个字都敲进了他的内心深处。这个女人是哲学家吗?怎么随口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似乎包蕴着深刻的哲理?念蕾已经起身,默默地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元皓也把包装甜点的盒子放进塑料袋,把两个已经空了的咖啡杯摆到碟子里,并用纸巾细心地把桌面擦干净。这一切,他做得很自然,仿佛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然后,他来到前台,主动结了账。老板默默地为他们打开了门,身子微微躬了躬,没有多说一个字。

        走出“森岛”,夏日的热浪立刻迎面扑来。可元皓已经不觉得烦躁,灿烂的阳光似乎把一切都照亮了。他望望不远处“基石”那醒目的牌匾,突然觉得,今天他经历的一切,都很值得。

        太值得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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