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癌症患者家属(六)术中
很久没更新这一系列的文章,因为有很多时候我在想,到底要怎么写才会比较合适。
讲两个经历吧……
我看过的癌症手术有两次,都是大手术。
第一次是我二舅的胃癌手术,当时是在北京。
盛夏的北京连柳树叶都会被烤的打卷,推开窗户就是扑面而来的热浪。手术室外面的家属等候区打着空调,吹得人膝盖发凉,人们的表情或者痛苦而凝重或者是面无表情的呆滞,大喇叭时而传来巨大的声音,“某某家属来一下”。那种巨大的声响,不仅仅在耳边,更多的是让人心里一震。因为通知家属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瘤体取出了,主刀医生或者助手拿出来给家属看一下,然后拿去做病理。另一个是可能出现了一些危险的情况需要告知家属签字。
我还记得当时妈妈在等候室等着,昏暗的等候室里妈妈带着巨大的墨镜,为了让人们看不出她昨夜哭了一宿肿胀的眼泡。妈妈也不说话,自己侧身躺倒在椅子上,因为哭了一夜的她,嗓子早就哑了。我从来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我劝妈妈不要哭了,妈妈说,你别管。于是我就不劝了,以为她哭一哭就好了,谁知道,她真就哭了一整夜,除了眼睛,脸也肿了。一下午,我们都在等候室等着。二舅的家眷也等着。
有些嘈杂的等候室,充斥着一种无处安放的焦虑,就像一个幽灵在房间低低的盘旋,虽然开着强大到冰凉的空调,还是让人感到胸口压着一口气,无比的烦闷。“某某某家属来一下!”妈妈听到二舅名字的瞬间,像是一只惊到的猫从椅子上做起来,个子小小的她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第一个冲到医生喊话的窗口,然后就没话了,似乎话到喉咙被哽咽住一般。医生问,你是他直系亲属吗?妈妈摇摇头,哥哥这时候已经到了,开始跟医生交流。其实,我哥当时茫然的眼神,就知道一件事,就是不停的嗯嗯嗯。后来问他,他也不记得当时医生说了些什么。我想当时他是在用排除法,他只能识别出来两个词,一个是有事,一个是没事。而后医生就开始交代大概的情况,“手术切除了胃的四分之三的部分,这个你看一下就是切下来的组织,淋巴我们也做了清扫,今天我们就送病理了,病人情况很稳定,一会儿可以回病房,家属等一下……”
交代完之后,医生就回手术室了。妈妈这时候才说为什么刚才会那么紧张。因为二舅的肺功能不好,有慢性支气管扩张,首先怕麻醉之后上呼吸机这一关他过不来。第二,二舅有糖尿病,每天要打针控制,怕手术过程中出现出血等意外情况,等等等等,那些最坏的情况,在学医的妈妈脑子里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遍,所以她就那么静静躺在椅子上,不动,不出声,自己默默的承担所有的担心。
有时候,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无知者无畏,反而是一种幸福。
就像我去看这些医学界的大咖开会,八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和老爷爷,干干巴巴的却精神矍铄,不去跳广场舞,也不带孙子孙女,而是在会场坐得笔直。一上午动也不动的全神贯注的倾听每一个报告,勾勾画画,国际交流论坛,这些高龄大咖都是熟练的英文的交流,有时候也会只接用日语还有少数的德语。那种震撼就会由衷的感到,他们每天夜以继日的看病,做课题,搞科研,学习,为的真的不是别人的赞叹,不是红包,而是这个疾病发生的时候,有足够多的医生能够有足够充足的准备去解决问题,能让更多的病人远离痛苦。所以在医学界,少有虚伪客套、谄媚逢迎,你一说话大家就知道你是实干,还是沽名钓誉的,经常开会的时候台上台下都是直接的对话,直接到你讲到一半,下面的医生会站起来说,我这里跟你的看法不一样,这个应该是什么什么样,丝毫没有顾忌什么面子,也没人在乎,你能站起来说,台上的人绝不会觉得是拆台,反倒会特别开心,他会觉得不错,还有人跟我关注了同一个方向。大家在乎的都是实打实的东西,你能做到,那我就来学习,不管你年纪大小,资格够不够老,只要你说得对,你的病例说明问题,那么很好,我们就来学习,我们就来推广。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你还能看到这么清澈的一个医疗学术界,是一件很让人心安的事。而这些,非医学界的人是少有机会看到的,所以大家会有误会,会有不了解。原本我也想学医的,可惜我不够优秀,但是我依旧很欣赏学医的人,认为医疗这种务实与实干,是非常简单而快乐的事情。所以我也常想,医生一定要给他条件,让他踏踏实实的看病,治病救人,不要今天医闹组团去骚扰他,明天生计的问题孩子上个幼儿园他都要分心去想。如果保证不了这么关乎老百姓疾苦的行业的稳定与健康,那么最后吃亏的还是老百姓,不是么?
说远了,再说说第二次看到的手术。
第二次是我妈妈的开胸手术。不是微创,是开胸手术。胸腔整个打开,然后切除右肺上叶,清扫周边淋巴。当时,是腊月的一天,还有不几天就到北方的小年了。我还记得,清晨没有一片叶子的黑色树枝上,孤零零落着一直喜鹊,都说好事成双,喜鹊也不会单独转悠的,也不知另一只喜鹊躲在哪里。到了中午它又飞回来,我就默默看着它,它不知道我远远地注视,只是自顾自的四下望。
手术是中午开始的,我也不知道,我需要自己多坚强,还是我要自己怎么藏,我只知道,我就看着表,开始聊天。对,这次是我开始聊天。我知道我妈妈受了很多委屈,我知道我妈妈有多可怜,我知道听见她经历的人都会哭出来,但是,那时那刻,我的要求,就是谁都不许哭,不许情绪不好,我不允许!我不允许我妈妈手术的等候室,像二舅的手术等候室那样压抑,我也不允许,任何人在等候室里愁眉不展。我是个很奇葩的人吧,也许。我当时就在想一件事,现在手术的是我妈,只要我不哭,你们谁都不许哭,只要我不情绪低落,你们谁都不许低落!对,我不允许!我有我的霸道和不通人情,我有我的坚守和执拗。
与上次不同,这家医院的等候室不大,等候室里是妈妈的亲戚,还有朋友,还有我。我就很亢奋的一个一个人的跟她们聊天。一直聊一直聊,一边喝水一边聊。聊的是什么,我都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好像就是为了聊天而聊天的。我的紧张与不安,全都被我放在一边,大脑就是有这个好处,单向运转。如果你没训练过,你就知道,一般人的大脑都是单向运转,一次只做一件事,当你开始上网看电影,你就没办法继续做高数,当你开始聊天,你就没富余的通路给大脑负面的刺激。我不知道我怎么这么聪明,O(∩_∩)O哈哈哈~
三个多小时,通知我,手术结束了,很顺利,病人状态稳定,但是要去ICU,要求去一楼等病人。那种感觉是……幸亏我想得少……医生善意的解释,对我说,这么大的手术,都要进ICU你不用担心。
到了一楼,我在电梯门口等着,妈妈被推出来了,所有人都用到前面喊她,妈妈也没反应,我当时就一个想法,是吗?是吗?好像不太像我妈妈?脸色灰白,没有神采,头发散开,好像双颊凹陷下去了,好像……好像我不太认得这个人……大家把我挤到前面说,快喊你妈,我的不确定让自己有几分胆怯,又有点不敢惊扰她的休息,以至于我的声音小到自己都快听不到了,“妈?”大家着急了,你大点声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睁了下眼,大家说,哦,醒了醒了,没事没事。然后护士就把妈妈推进ICU了。随后,给了一个单子去买ICU需要的各种东西,洗脸盆,纸巾,等等……
我可能是聊了一下午,大脑缺氧了吧?可能是自己把自己聊傻了吧?大家开始陆续的离开医院回家了,我有点发呆,嗯,就是发呆,那种心情都点木然,就是忽然不太懂,手术这一关,就这么过来了……说实话,那时候,我觉得反倒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所以,如果你问我,手术中,该做些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只能告诉你,我看到的,我经历过的,我是怎么做的,可能看上去,一个孩子自己的亲妈在里面做手术,她都不担心,她都不紧张,她都不哭,她都不悲伤,她都不去想……好像听上去,是这么的冷血和不近人情,说不定我说我是个低配的AI也会有人相信吧!可是,我一直都是这么奇葩,我就是这样呀,我没办法做别人,别人我也学不来,如果需要,我可以静静的陪伴着你,但是在我决定和选择的时候,我依旧会这样处理。用我妈的话说,这个孩子就是个生瓜蛋子~O(∩_∩)O哈哈哈~
我很感谢那天在手术室外陪伴我度过一下午的亲朋好友。他们对我没有指责,也没有不配和我,而是很耐心的陪我聊天。我想,他们是懂的,他们也很宠爱我这个晚辈。现在想起来,感谢丝毫没有减少,以至于每年我再见到他们都会格外的亲切,同甘共苦哪个比较难?我还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在我最难的时候,你们在那里,是你们给我最好的恩惠。🙏🙏🙏